且把金针度与人

    每年高考前夕，报纸上总会刊登一些宣传“高考考前冲刺”系列讲座的巨幅广告，招收学员，进行考前30天至50天“全封闭集训”，保证目前成绩300分以下的学生提高180分，目前成绩460分以上的学生提高90分。至于“束修”多少，广告上不披露，也没有说不能兑现将处以多少罚金。“系列讲座”之一，就是“高考满分作文讲座”。

    如今的广告都是靠钱砸出来的，其中的“诚信”含量或多或少或无。对于破财就能写出“满分作文”的承诺，我根本就不相信。烙印在我脑海中的一直是鲁迅在《作文秘决》一文中的那番教导：做医生有秘方，做厨子有秘法，开点心铺子有秘传……“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无秘决，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秘传给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鲁迅所说的作文，当然也包括了文秘人员写作的公文。所以，对于《三天学会应用文写作》一类读物，我向来不会去投信任票。

    从这本书的《写在前面》中了解到，《做个彻底的幸福的工作者》是山西省长治市农业局长段爱民为沁源县、乡两级和部分企业文秘人员讲课的文字记录，也可以说是一部公文写作教材。独具特色之处是：这份洋洋洒洒的讲稿并没有拘泥于讲授应用文写作的“格式”——虽然作者深知，公文中的“报告、讲话、汇报、意见、决定、决议、简报、请示、批复、信息，各有各的格式，各有各的语言要求”。只因这类应用文教材已经汗牛充栋，仅我看到的，就有《行政公文写作及范例全书》、《中国党政公文解题全书》、《机关办公室文秘写作与范例全书》、《领导讲话稿写作——方法·结构·最新例文》、《工作总结写作》、《电子公文写作》、《法规文书写作》、《党务公文写作》、《商务文书写作》、《综合事务文书写作》等，都介绍了事务文书、党政文书、和其它文书的公文格式、行文规则、基本要求，不必爱民同志再来饶舌。所以，他这份138页的讲稿，相当多的篇幅是在讲文秘工作者的基本素质问题，可谓高屋建瓴，抓住了事物的本质。

    爱民同志是一位文字工作出身的领导干部，他讲述的都是切身的经历和体验，真实可信，鞭辟入里。我跟他不同，是一个以文学研究为职业的人，但也因特殊的机遇偶尔参与过高层的“公文”写作，并在高层的“公文写作培训班”上作过发言。我跟爱民同志共同的体会是：写好公文靠的是一种综合素质。文字能力固然是综合素质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标志，但比文字能力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思想素质、心灵素质、人格素质。因为公文写作并非模式化的文字生产，而是需要写作者投入灵魂、心智和情感的，是对执笔者政治素质、政治水平、实践经验和学术功力的一种严格考验，必须以“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态度认真完成。所以，爱民同志把“真心热爱”视为做好文秘工作的先决条件。我是“吃鲁迅饭”的人，难免“三句话不离本行”。1927年7月16日，鲁迅在广州知用中学发表讲演，题为《读书杂谈》。鲁迅把读书分为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职业的读书纯出于功利目的，而嗜好的读书则“离开了利害关系”，“出于自愿，全不勉强”。所以即使艰苦倍尝，也会从中感受到无穷的趣味，成为一个“愉快的创造者”。

    据我体会，爱民同志所讲的“真心热爱”，其实就是一种人生追求，也就是一种“理想＋行动＋坚持”的复合体；其中理想信念是导航仪，读书加实践是双飞翼，刻苦钻研、持之以恒是可持续的动力，三者有机结合，就如同乘坐穿云破雾的航天飞机，能领略到壮丽事业的无限风光。

    爱民同志的讲话中并不是没有涉及方法问题，他谈了主要方法，也谈了具体方法。他强调的主要方法是“讨论和比较”。具体方法更多，比如调查研究的方法，集体讨论的方法，读书阅报的方法……这些都是他在长期实践中总结的宝贵经验。为获得这些经验，他曾经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其中也必然包括失败的教训。元代元遗山《论诗三首》之一是：“晕碧裁缝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鸳鸯绣了从君看（亦作“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绣工如果只展示美丽的鸳鸯图，而对刺绣的诀窍缄口不言，观者除了欣赏赞叹之外别无所获。胡适治学历来讲究方法，强调“方法自觉”，并认为学问的种类虽多，但“基本方法”却是共同的、善遍的，所以他建议将这首诗的末句改为“且把金针度与人”。爱民同志坦诚介绍自己的工作方法和治学方法，正体现了这种“以金针度人”的无私奉献精神。

    公文写作作为一种文字工作，自然会有其内在规律，遣词造句行文的要求必然跟其它文体有所不同。爱民同志所说的“得体”，其实是一种很高的追求，这个“度”并不容易掌握。单就技巧而言，就涉及到文字的长短、语调的高低、语言的文白……爱民同志所谈的“从本质上把握领导意图”，这对于文秘工作者而言十分重要，然而这却是我的弱项，谈不出更多的体会。我反而有一种偏见，认为文秘人员必须具备领导的若干素质，只是跟领导分工有所不同而已，在某些方面，文秘工作者甚至有强于一般领导之处。爱民同志提到的把握“语式、语气”，其实也是一个十分重要而容易被忽略的问题。如果以报告的语式、语气写汇报材料，岂不会乱了乾坤？这是一个老文字工作者的切身体会。这种深刻细致的体会，决不是从一般公文写作的教材中可以读到的，读者切不可以忽略。

    爱民同志说他南腔北调，不擅言辞，不知是不是出于谦虚？我跟他职业不同，无缘听他的长篇大论。但通读这篇讲稿，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擅于言而敏于行”的人，并非“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看他旁征博引，涉笔成趣：从政治到经济，从理论到实践，从哲学到文学，从中国到外国，从古代到当代，从革命领袖到文学大师……这其中包含了他的多少学识和人生体验！我以为，从中受益者应该不限于文秘工作者。不过，爱民同志提醒大家，他的讲话有“言内之意”，也有“言外之意”，所以有心的读者不妨将他的讲话多读几遍，认真聆听他的“弦外之音”，这样从中的获益肯定会更多。

    总之，公文写作决不是“迂腐秀才”的职场需求，小而言之，它关系到建设一种新型的学习型机关；大而言之，关系到治国平天下的伟业。“文章家国事，不可等闲看”——这决不是夸饰之词。谁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不是划时代的文献！因此，一切公文写作者都应该像爱民同志希望的那样，“迈进门槛”，就“做一个愉快的创造者”。据说，我们党内的“大笔杆”胡乔木特别喜欢俄国19世纪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诗中歌颂了一位俄罗斯姑娘。她具有为真理而献身的精神。虽然一旦跨过这个崇高事业的“门槛”，她可能遭遇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蔑、监牢、疾病、隔绝、孤独、死亡；不仅来自敌人，而且来自亲人、朋友，但她都甘愿为之牺牲。爱民同志追求和提倡的应该正是这样一种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