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东
1931至1932年间,执教清华的朱自清休长假,漫游欧洲五国,历时十一个月。其间于英伦居留七月,潜心研修语言学与英国文学。归国后,遂有《欧游杂记》问世,专记欧陆行踪;至于英伦见闻,则荟萃为《伦敦杂记》。
在《伦敦杂记》创作与刊布历程中,作为朱自清挚友,叶圣陶先后扮演了“助产士”与“保姆”角色。朱自清与叶圣陶相识于沪上,因志趣相投且同隶文学研究会,结为莫逆。1924年7月,二人与俞平伯合编丛刊《我们的六月》。1925年,朱自清任教清华大学,叶圣陶依旧蛰居沪上,鱼雁不绝。抗战爆发后,二人重逢于成都,合编《文史教学》杂志。战后,叶圣陶返沪,朱自清北上重执清华教鞭。
现存文献中最早提及《伦敦杂记》者,为朱自清1934年9月18日致叶圣陶手札,内云:“《伦敦记》月底可成一篇奉寄。”《伦敦记》即《伦敦杂记》之初名。由此可知,之前叶圣陶已与朱自清商讨此稿的写作与发表,而且大概率系叶圣陶主动约稿。据朱自清日记载,1934年10月27日,他仅一日便撰就《三家书店——伦敦杂记之一》,记述客居伦敦时常去的三家各呈异趣的书肆,包括查令十字路上被誉为“世界最大的新旧书店”的福也尔书店。此时,距他旅欧归来已两年有余。次年元旦,是文刊于开明书店旗下的《中学生》第五十一号,占据九个页面,署名朱自清。在朱自清1934年11月13日日记中,还有如下记载:“开明送来《伦敦杂记》第一部分的稿费十八元。”换言之,四千五百余言的《三家书店——伦敦杂记之一》,开明书店是按千字四块大洋计酬,且采取预付方式,给予这位作者的待遇实属优渥。
同样据朱自清日记,《圣诞节风俗一斑——伦敦杂记之二》始作于1934年12月15日,越两日即告杀青,文中备述英伦圣诞习俗,诸如圣诞树的装点、圣诞礼物的赠送等。12月18日,朱自清致函叶圣陶云:“倾又成《伦敦杂记》一则,记圣诞节事。若能一并载入‘新年号’最盼,否则兄载此篇亦可。‘杂记’大约尚有十二则或十三则,期于一年内写毕,《中学生》有时每期可载两则(短的)。”不过,最终并未随《三家书店——伦敦杂记之一》“一并载入‘新年号’”,而是于1935年2月1日发表在《中学生》第五十二号,结集时篇目易作《圣诞节》。其署名不复为朱自清,改为佩弦(朱自清字佩弦)。自此之后,这组系列散文在该刊连载时,均沿用这一署名。按照“‘杂记’大约尚有十二则或十三则”之说,算上业已脱稿的两篇,《伦敦杂记》本计划有十四篇至十五篇的规模,然而朱自清最终认为“所知终究有限,不如藏拙为佳”,未能尽如初衷。未竟之篇,包括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斯福之游记,以及闲话伦敦戏剧、伦敦男女社交风尚等文。
转过年来,朱自清2月4日日记留有记载:“写《伦敦杂记》第三章,谈伦敦的食品。”饶富意趣的是,文中言:“伦敦头等饭店总是法国菜,二等的有意大利菜,法国菜,瑞士菜之分;旧城馆子和茶饭店等才是本国味道。茶饭店与煎炸店其实都是小饭店的别称。”显然,彼时英伦本土风味实难跻身顶尖美食行列。当年3月1日,此文刊于《中学生》第五十三号,篇目为《吃的——伦敦杂记之三》。
接下来,朱自清在1935年3月21日日记中写道:“写伦敦《作者之家》。”3月23日续记:“写完《作者之家》。”文章详述作者寻访英国作家狄更斯、济慈、加莱尔、约翰生和格雷故居的见闻,生动展现诸文豪的生活片段和文学成就。当年5月1日,该文易名为《文人宅——伦敦杂记之四》,刊《中学生》第五十五号。
朱自清1935年4月11日日记又载:“写伦敦《加尔东尼市场》的短文。”此文细致描摹作者徜徉加尔东尼旧货市场的见闻。不过,这篇文章并未交付《中学生》,而是以《记伦敦加尔东尼市场》为题,刊当年4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一四七期,署名佩弦。收入集子时,恢复原题。
此后近半年光阴,朱自清暂搁《伦敦杂记》笔耕。他在《〈伦敦杂记〉自序》中道出缘由:“有一天,看见《华北日报》上有记载伦敦拉衣恩司公司的文字,著者的署名已经忘记。自己在《吃的》那一篇里也写了拉衣恩司食堂;但看了人家源源本本的叙述,惭愧自己知道的真太少。从此便有搁笔之意,写得就慢了。”
直至1935年10月26日,朱自清日记才重现相关记述:“写《伦敦杂记》第六篇。”两日后,他在致叶圣陶信中云:“《伦敦杂记》已成一则,寄上。以后拟日作二篇。”由此观之,朱自清应当是受到叶圣陶的鼓励,才重拾笔墨。此文虽为该系列第六篇,但对于《中学生》而言属第五期连载,故于当年12月1日以《乞丐——伦敦杂记之五》为题,刊该杂志第六十号,述及在伦敦遇见的形形色色乞丐及其求乞之道。
因杂事牵绊,朱自清“以后拟日作二篇”的承诺并未兑现。其1935年11月3日日记有载:“上午准备《伦敦杂记》的资料。”
所备资料中,最具参考价值者当属裴歹克著《伦敦指南》一书。12月12日又记:“写一篇有关伦敦公园的随笔。”这篇从准备至脱稿历时一月有余的文稿便是《伦敦的园子》,详述海德公园、摄政公园、动物园和皇家植物园的诸多奇观及其珍禽异兽。文章于次年2月1日刊《文学》第六卷第二期,署名佩弦。收入集子时,改题《公园》。
1936年10月,朱自清有多达四则日记涉及《伦敦杂记》,而这四天时间皆用于撰写《博物院——伦敦杂记之七》,细数不列颠博物馆、维多利亚亚伯特博物院、自然史博物馆、欧战博物院、国画院、国家画像院、泰特画院种种情状。当年12月1日,该文刊《中学生》第七十号。
这组散文的压卷之作为《房东太太》,记述作者旅英时房东歇卜士太太的趣闻。这位老太太不仅是朱自清的房东,更兼为忘年之交,颇增其异国旅居之趣。《圣诞节》所记圣诞节,作者便是在她家欢度。他的加尔东尼市场之行,亦由她提及而后成行。《房东太太》创作于1937年4月27日至28日,当年6月1日刊《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二期,署名朱佩弦。
本来,《伦敦杂记》在连载阶段,开明书店便已应允作者结集出版,且书稿随排随等。“七七事变”前夕,叶圣陶曾致函催促朱自清速竣此书,提醒“免得彼此损失”。然而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骤起,日寇突袭上海闸北中国守军,设在梧州路的开明书店印刷厂毁于炮火,已排书稿随烈焰化作灰烬。
1942年岁末,客居昆明的朱自清从书堆里翻出这九篇旧稿。他在《〈伦敦杂记〉自序》中追忆:“这是抗战那年从北平带出来的,跟着我走了不少路,陪着我这几年——有一篇已经残缺了。我重读这些文字,不免怀旧的感慨,又记起和开明的一段因缘,就交给开明印。承他们答应了,那残缺的一篇并已由叶圣陶先生设法抄补,感谢之至!只可惜图片印不出,恐怕更会显出我文字的笨拙来,这是很遗憾的。”此处“图片”,指的是《中学生》连载时配发的插图。
上述引文未免过于简括。值得庆幸的是,作为《伦敦杂记》责任编辑,叶圣陶于其日记中留存了该著从编校到出版的全过程,为这段文事添加上清晰注脚。
其中,1942年记有:
11月9日:“灯下,作书复佩弦,渠之《伦敦杂记》一稿欲售与开明,允之。”
11月19日:“作书致吕朝相,亦请其设法借旧杂志,补辑佩弦《伦敦杂记》之缺稿。”吕朝相又名洪钟,彼时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常务理事、《笔阵》编辑。
11月23日:“佩弦《伦敦杂记》所缺稿,已由吕朝相君代假旧杂志一册,余为之补抄。于是全稿无缺,即可付排矣。”
11月25日:“上午入城,将余与佩弦稿交雪舟,请其先送往图书审查处审查。”所谓“雪舟”,便是开明书店成都分店时任副经理佐雪舟。
次年又记:
1月24日:“午后,……韵锵来,携来寿康、子恺信件,并佩弦《伦敦杂记》之校样。……/校《伦敦杂记》十三面。身体疲甚,头脑亦昏昏,酒罢早睡。”“韵锵”即金韵锵,同样系开明书店店员。
1月26日:“又致书佩弦,催作《伦敦杂记》序文。”
2月17日:“校佩弦《伦敦杂记》十数面。”
2月22日:“校《伦敦杂记》十一面。”
2月24日:“灯下作一书寄佩弦,请签《伦敦杂记》契约,并请和丏翁诗。”
3月15日:“余校佩弦《伦敦杂记》三十馀面,全书校毕。俟佩弦寄到序文,即可付印矣。”.
3月20日:“下午小墨归来,携信件归。佩弦以《伦敦杂记》自序寄来,此小册即可排成矣。”“小墨”,即叶圣陶长子叶至善。
4月14日,该书“千呼万唤始出来”:“九时入城,至陕西街,看信。《伦敦杂记》已印出,模糊殊甚,为开明第一本坏书。其故在打纸型技术不高,铅字行间用木条。辛苦校对,成绩如此,殊为不快。”陕西街,乃开明书店成都分店所在地。
不过,叶圣陶日记也有遗漏,未言明《伦敦杂记》封面上的书名和作者名正是他这位编者亲笔题写。2025年3月,中国嘉德举办“姜德明珍藏近代名家书信专场”拍卖会,内含叶圣陶致当代书话大家姜德明的八十余通手札,有一通提及:“昨天泰昌(笔者注:即《人民文学》时任编辑吴泰昌)来,谈起我在开明时候写的封面字,因而想起来朱先生的《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俞先生(笔者注:即俞平伯)的《读词偶得》,还有《闻一多全集》五个字,都是我写的。恐足下未之知,特奉告。”我的案头恰存一册《伦敦杂记》开明初版本,淡蓝色封面上,仅在右侧竖排印就楷书书名和作者名,字字庄重质朴,墨韵蕴藉有味,别无其他装饰,尽显冲淡之美。
《伦敦杂记》为32开本,正文八十一页,凡三万二千言,卷首缀有自序,篇目删去连载时的小标题并重新厘定次序,依次为《三家书店》《文人宅》《博物院》《公园》《加尔东尼市场》《吃的》《乞丐》《圣诞节》《房东太太》。虽属笺笺小册,民国时期却四度再版,且版本质量不断改良。
叶圣陶对《伦敦杂记》评价甚高,在《朱佩弦先生》一文中云:“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到了写《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的时候就不然了,全写口语,从口语中提取有效的表现方式,虽然有时候还带一点文言成分,但念起来上口,有现代口语的韵味,叫人觉得那是现代人口里的话,不是不尴不尬的‘白话文’。”姜德明亦在《〈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中揄扬:“依我看,《伦敦杂记》比《欧游杂记》更多人情味。例如《房东太太》,写出母女两个人物的命运,给人的印象极深。这比《欧游杂记》单纯写美术古迹和自然风景要动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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