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谷林集》出版了,我应是最早得书的。这套书出版之前,在朋友处得知消息,立即预定了。待书送来,不禁赞叹,装帧和印制得真是简雅。护封上的“谷林集”三字,应为谷林手迹,小小的,闪着烫金的微光,令我想起陈原的一段话,“他写的字,那么纤巧,那么工整,那么秀丽,带着一种含蓄的美,一种闺秀的美。字如其人,这人也是宁静的,淡泊的,与世无争的,绝不苟且的,诚恳到无法形容的。”令我还有些意外的是,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这套《谷林集》,仅印制300套,可谓少之又少了。此次出版的《谷林集》,包括《青灯有味》《书边杂写》《淡墨痕》《书简三叠》《上水船甲集》《上水船乙集》六种。其中《青灯有味》系谷林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情趣·知识 ·襟怀》,《上水船甲集》和《上水船乙集》两种,系中华书局在谷林去世后出版的集外文。谷林的其他著作,除了上述几种,还有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谷林书简》,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爱书来》,文汇出版社出版的《谷林锺叔河通信》,以及海豚出版社出版的《觉有情》,前三种系书信集,后一种为文章选集。谷林还点校整理《郑孝胥日记》,费十年之力,由中华书局出版。
翻读这套《谷林集》,忽然想起中华书局版《上水船集》编后记中的一段话:“先生逝世后,不止一位读者要我编一部《谷林集》。我想凡事先难后易,把集外文编得了,将来与作者生前出版的《情趣·知识 ·襟怀》《书边杂写》《淡墨痕》(删去插图)、《答客问》(删去附录二三)和《书简三叠》合在一起,就是《谷林集》了。”再来翻看这套《谷林集》,的确便是这样的编法。如此这番设想,自有编者对于谷林文章的理解。记得我在读过旧版的《书简三叠》后,曾写过一篇读后感,其中就有这样一番论述:“编选体例上,编者并不来者皆收,只集中收谷林致三人的信函,但此三人也不全收,而是各有删汰,皆系如文章一样的佳构。”现在想来,或许有编者袭用1933年版《周作人书信》的某些体例。《周作人书信》收周氏写给俞平伯、废名和沈启无三位弟子的部分书信,亦如谷林所言,“仅能供别一部分读者欣赏文字意趣罢了”。《书简三叠》收录2005年以前谷林写给扬之水、止庵和沈胜衣三人书信,此后到谷林2009年去世,又有诸多书信,且亦不乏佳构。此回《谷林集》中的《书简三叠》只照印旧版,没有增补,不能不令我心生些许的遗憾。
我是谷林的读者中的一位,之前他的著作也都有购藏。其实,与这次精印的《谷林集》相比,这些先前出版的谷林文集,也都各具情味。因为书都在手边,便全部找了出来,与这次新印的《谷林集》作了些对照。《青灯有味》实为北京三联版的《情趣·知识·襟怀》,书名取自集中的一篇文章《青灯有味似儿时》。我印象谷林在书信中曾谈到对当年这个集子的名字并不满意,好像原来的书名就是《上水船》,因出版社编辑担心销路,后取另一篇集内文章作书名。这次纳入《谷林集》,或许因已有集外文用了《上水船集》,故而再取一名。但在我看来,《青灯有味》意境虽好,坊间却已多用此名,锺叔河先生也有一册《青灯集》,亦有相同的用意,故而重印改作此书名,也算不上是佳选。《书边杂写》删去了辽宁教育版的陈原序。陈序写得甚好,可算是知人论世,也是谷林诸书中唯一的一篇他序,由策划人脉望请陈原所作。《淡墨痕》则删去了岳麓版的全部插图,其实这些插图大多无太大必要,惟有其中一篇《说说我的“书房”》,有插图“谷林书房一角”,以为大可不必删去。另有书前印谷林题写的“淡墨痕”手迹,也可作保留。
谷林的《书简三叠》和《上水船甲集》《上水船乙集》三册基本没有变化,此次出版,将原《书简三叠》的一篇他人跋文删去,又将《上水船集》的编后记删去,另将《书简三叠》附录的《印谱》,此次印在了《答客问》之中。原印在《上水船甲集》中的《自述》,也编印到了《答客问》之中。如此以来,《答客问》此次新版,修订最多。山东画报版《答客问》不但删去了附录二、三,此次也将《内蒙古卫视对谷林的专访》,改为《访谈录》,亦删去一篇他人所作后记。删去的《附录一》为谷林四本书的序言和相关文章,《附录二》则为七篇关于谷林的评论文章,这些改动均可理解。但此回出版,删去《答客问》插图,似无必要,其中有丁聪画谷林像,以及周作人题赠谷林所著《过去的工作》《知堂乙酉文编》的封面、扉页,还有孙伏园题谷林藏《知堂乙酉文编》、谷林抄周作人《老虎桥杂诗》,都很有价值。另有谷林照片七张、手迹三张和居室书桌照片一张,删去皆可惜。
《答客问》还有印拓八幅,此次删去,改印了原本编在旧版《书简三叠》作为附录的《印谱》。八幅印拓与《印谱》所收,完全重合,似可删去。过去我读谷林著作,也未对这些印拓细读,这次逐一对比,发现两书中涉及的印拓一致,但印拓旁的注释却是完全不同的。此次《谷林集》出版,封底用了印拓“从吾所好”,极古朴,而衬页用了印拓“谷林”,甚小巧。我看旧版《答客问》的印拓,“从吾所好”旁的注释为:“国家博物馆傅万里先生庚午为我治此印,转瞬一纪,未感轻用,从吾所好,岂易得哉。”新版的《答客问》所收的《印谱》中的印拓,“从吾所好”旁的注释则为:“从吾所好,边款:庚午傅万里作。庚午为一九九○年,傅君则余在博物馆同事也。”又“谷林”印拓,旧版《答客问》中的注释为:“李世骥先生有笔名林谷,故此一印章,似我俩可共用。现在书写多横列,忽然想到两字印章恐易改上下布排也。”新版《答客问》的“谷林”印旁注释则为:“谷林,女儿名印。张君治谦制赠。余尝误以为小宓世兄赠余也。与余得诸宓者并观,篆字刀法皆异,颇易辨识。余偶作摘记,或借署儿名。此印遂存我处,久假而不归也。”
此回《谷林集》的出版,未能收录《谷林书简》《谷林锺叔河通信》等已整理出版的书信,在我看来,实属憾事。对于谷林的书信,我曾在文章中写道:“他的信多是闲说闲话,不像应用文,而是多可看作一篇篇小品文。这些书信,读来如促膝闲谈,虽是信手写来,看似漫谈杂语,却是隽永而极有滋味的。”更为令我萦怀的是,谷林还有写给他的翻译家好友戴子钤的书信一百余通,目前尚存而未能整理出版。谷林在致扬之水的信中写道:“戴子钦先生近有来信见告云:所存‘文革’以后我的去信,他点检了一遍,得一确数,共一百几十几通。‘文革’以前,当有三五百封(他夫人有一次同饭时偶然提起旧事,掩口而笑,指着戴公说:把你的信带来带去,捧进捧出,好像一迭‘情书’似的),烧掉了。”谷林的日记,也是甚佳,似可整理或部分整理。《上水船乙集》收录《“看哪,这人!”》和《衣上征尘杂酒痕》,前系1951年10月到12月日记,后系1945年8月至12月日记摘抄。《答客问》旧版有谷林手迹一页,系1966年1月1日到3日的日记抄录。另有《谷林先生信世纪初日记选》,刊于《开卷》291期,系2001年至2004年部分日记。以上皆可观也。
关于《谷林集》,我之希冀种种,可能实现起来颇有客观上的难度。但这我的心愿便是能更多读到谷林文字,以及更多了解他的世界。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发潜德之幽光》,其中谈到他的文章:“谷林的文章优雅、沉厚、绵密,又有一种温润宽厚的文人古风。他的不少文章既是充满慧心识见的读书笔记,也是一篇篇精致优雅的书话散文。这些与读书有关的文章,时常从自己阅读的体验出发,一点也不回避个人的真实感受,于是往往是随感、赏析、评论与记忆互相交织,读来令人亲切。”其不少文章,没有读书人的诸多弊病,“反而是一种极为平淡,甚至是带着淡淡哀伤、隐忍乃至卑微的口吻。”对此,我在文章《高趣自娱》中也曾写道:“对于谷林,我读其文章也算尚早,却无缘面见,可谓读书一件憾事。我之所以钦佩谷林老人,一为其文章之佳,另一则为其做人,颇有君子之风。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心事,乃是爱书人谷林亦为我的读书和写作树立了一种方向。可能有师友会对我的这个想法有些不屑,但我觉得若如谷林一样,能在与爱好不相干的工作之余,坚持读书写作,且以高趣自娱为人生乐事,也不失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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