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池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上面这首《破阵子》,是南唐后主李煜(字重光,937~978)在肉坦出降、故国覆亡之后的悲歌,感情真挚,措辞浅显,对比鲜明,上下两片之间虽有一百八十度的转折而仍能一气呵成,一向被认为是名作。
李煜在词史上地位甚高,得到许多好评,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此说影响极大,但是后主的作品并不是什么士大夫之词,而是颓废派的帝王之词,是典型的亡国之音。
专家们又大大肯定后主李煜词的“真”。他确实一向说真话,作为帝王他怕什么;而且就其个人素质而言,李煜更像一位艺术家,诗词、音乐、绘画,几项全能,只是因为血统的关系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而终于从这里垮下台来,作为赵宋王朝的俘虏最后被毒死。
李煜是一个置国事于不顾、专门讲究享受的人,尤重女色,最后向宗庙仓皇告别的时候,他不是深感愧对黎民百姓列祖列宗,而是恋恋不舍地“挥泪对宫娥”——南唐小朝廷后宫里的那些女神是他的最爱。这样的皇帝哪里能有更好的命运。
先前当李煜还在凤阁龙池、玉树琼枝的锦绣堆里享受超级富贵奢华的时候,他的《玉楼春》一词高唱道: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特踏马蹄清夜月。
沉醉于嫔娥的肌雪和笙歌,已经充满了亡国之音。李煜词的意义就在于它生动地告诉读者,专制时代的帝王如果不识干戈、不顾民生而只讲享受,是一幅何等的景象,以及这样的政权为什么会垮台。在“士大夫之词”里,人们看不到这种顶层腐朽的。
《破阵子》一词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唯一值得留神的是“最是仓皇辞庙日”一句里的“庙”,此乃宗庙即皇室的家庙,而不是和尚庙道士观之类的宗教建筑。中国人最重宗族伦理,讲究祭祀祖先,这样的场所是家庙、宗祠;帝王家的宗庙则是最为神圣的地方,皇室成员在这里祭祖,特别重要的会议也往往在这里召开。皇家的“庙”乃是国家的顶层建筑,“庙堂”“庙算”一类词语都由此而来。《破阵子》词里的“庙”就是他们李氏皇族的宗庙。告别这样一个庄严神圣的地方,已经沦为臣虏的李煜心中却仍然只有他那些一向宠爱的宫娥!这首词实在是典型的“亡国之音”,其意义仅在于它具有罕见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