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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1月12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91 主持:丁帆

    何事酒最醇

    刘醒龙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1月12日   03 版)

        天下善饮之人可分为五种境界。最无趣者,每有山珍海味,便欢呼着将酒拿来助兴。

        最糊涂者,无论佐餐菜肴是甚,均要来上三两二两。

        最清醒者,并无任何佐餐之物,与朋友对谈并对饮。

        最快活似神仙者,举杯朝向空无一人的对座,认认真真地三邀四请,大大方方地颂扬对方,且与之同酌共饮。

        最是一种人,一杯饮尽,略一闭目便小梦一场,醒后又饮,再梦再饮,如此不管天高地厚,其意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得到了,什么都没有得到,酒即是自己,自己也即是酒,一杯一杯饮下去的也都是自己。

        现实中,还有一种境界。武汉疫情过后,每逢朋友小聚,自己常说,待治眼疾,再与大家好好喝一顿。这话没有半点推辞之意,自己真的想好好喝上几杯。武汉封城之初,有朋友告知,某医学权威人士说,白酒对防御新冠病毒有意外之效果,这在医学上尚无证明,只存在于鲜活的人生中。比如前些年闹“非典”,但凡每天要喝上二两的人,没有一个中招。封城七十六天,自己天天记着这话,每每晚上都要来两杯六十三度的衡水老白干。而且还都开着视频,与隔着半座武汉城的朋友一起痛饮。这样的境界,想一想都觉得沉重,是我们不希望重现的。

        说到底,自己还是不善饮。只是时间长了,总听人说酒,也总看别人醉酒,还总看别人痴情于酒,免不了跟着琢磨,居然也有这么一些体会。

        在一段时间里,曾不厌其烦地与人说,人一辈子要做三件事,第一是喝一次珠峰矿泉水,第二是坐在剧场的前十排看一场杨丽萍的舞蹈,第三是人到中年后真正忘我地读一遍《红楼梦》。阅历丰富时读《红楼梦》才能读出真正的人生况味,在剧场的前排近观赏杨丽萍的舞蹈可以看见人的灵魂就在那指尖上,珠峰泉水则说来话长。某次在拉萨被朋友带去朋友的朋友家喝茶,三巡过后,主人见我还没开口评价他家的茶,便从里屋拎出一桶刚从珠峰带来的泉水请我品味。三杯两盏下去,感觉并无什么特别。朋友的朋友这时拿出一瓶市面上出售的矿泉水,依其吩咐,喝下一口,顿时觉得一向在市面上口碑甚好的这种矿泉水,居然如此酸涩。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们顿时开怀大笑。凡事对境界有了高一层的体察,才会明白既往的不足与欠缺。我说这些本是为了对抗那些醉醺醺的话题,想不到后来又生发出人一辈子要做的第四件事:一定要与最好的朋友一起喝一场真正的好酒,然后留下一星半点,直接作用于书法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要是与人有关的事,这话从来不会失灵,从来不会不到位。

        1977年,是我当工人的第三个年头。受工厂委派出差途中,在重庆火车站旁边的饭店里,第一次发现一角钱一碗的鲜啤酒原来如此清爽,比之前在县里喝到的青岛啤酒好上一万倍。那个年代,青岛啤酒一路辗转运到南方某座小县城,又在县城某处仓库里待着,直到凭着县委书记手写的纸条到达某个餐桌上,早过了保质期。弄得县城里喝过啤酒与没有喝过啤酒的人,都以为天下最有名的青岛啤酒都有一股尿臊味,别的啤酒更不能喝了。从重庆往南再回头向北,于国庆节前一天来到湖南湘潭县的韶山冲。因为毛主席逝世才一年,去参观的人特别多。当然是那时候的特别多,而不是现在的特别多。那时候只有政治经济学,还没有旅游经济学,去韶山冲的人,多是因公到长沙,顺便来看一看。不比别处的游山玩水,看看韶山冲,无论多么刻板的单位,都不会拒绝报销差旅费。所谓人多,远不及现如今,从韶山火车站开始就是铺天盖地的人流。那一年的情形,也就是从清水塘边开始,直到那处乡下小屋之间的泥土路上,南腔北调的行人络绎不绝。而在那普通的乡下小屋里,还能挪出半间,用于售卖来自全国各地的名特商品。

        进工厂三年,自己的工资,已由最初的十八元,调整到二十二元。此行出差,由县城至武汉、信阳、开封、西安、成都、自贡、再至重庆、昆明、贵阳、柳州、长沙,然后经武汉回到县城,二人同行,全部差旅费也就四百元,却被毛主席故居里摆着出售的八元五角一瓶的茅台酒吸引住,最终在周围人群的一阵惊叹声中,掏出十元人民币,将一瓶茅台酒连同找回来的零钱一并收入囊中。实际上,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茅台酒实物,也是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的酒。在回武汉的绿皮火车上,因为人多,因为怕摔,将其用网袋装着挂在车窗旁的衣帽钩上,火车一晃荡,酒香从瓶子里溢出来,来来往往的旅客,无不重重地吸一下鼻子,盯着网袋说一声,哟,茅台酒!

        回到县城,这瓶茅台酒送给了儿子的外公,那是一位善饮的长辈。想起来,当年自己之所以敢于掏出钱包买上一瓶茅台酒,部分原因是内心觉得不能错过这不需要县委书记写纸条就能买到茅台酒的机会,才如此奢侈一回。天下善饮者自然不会全都迷倒在茅台酒香之中。1999年春天的一场喜宴上,自己给每一桌备了一瓶茅台酒,想不到应邀来的上百名宾客,居然有些人不对酒路,嘻嘻哈哈地用一瓶茅台换两瓶当地产的白云边来饮。此后的很多年,这事一直是朋友相聚时的趣谈。其间,涉及的相关酒文化,完全能够上升到审美范畴。

        在我们家,父亲是最善饮的,一辈子从未醉倒。只要父亲拿起酒杯,那酒经由舌尖流入肠胃,十几分钟后,就变成津津汗水由脚底下淌出来。父亲多次夸张地说,每次喝酒,最吃亏的不是肝脏,而是脚上的鞋和袜子。相比父亲的酒品,自己于酒的行为实在愧对家风。一个人但凡不善饮,总是相对所有酒类,并非单指某一种。曾经以为自己也是这样,无论是纯度高达七十度,还是只有百分之八九,只要是酒,都会是自己的毒药与天敌。比如那年躲在大别山主峰天堂寨下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大功告成之际,放开肚量饮一场当地出产的老米酒。当地人说老米酒从不醉人,轮到我时,却大醉一场,惹得别人说我一连三天都是半梦半醒的鬼样子!

        2005年初夏,与熟识的十几位作家一道,重走长征路,由瑞金出发,到达贵州铜仁时,好客重文的当地人拿出他们的土特产来款待我们。一路走来,自己始终滴酒不沾,到这一刻,同行的一位兄长忽然貎似严肃认真地说,到了这里,就相当于当年红军到了茅台镇,不来几杯茅台酒就不是真正的长征! 兄长的话虽然有道理,关键是自己心里本来就有几分犹豫。之前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喝过所谓茅台酒,由于市面上鱼龙混杂,李鬼比李逵闹得还起劲,偶尔拿起酒杯,心里就发虚发慌,担心遇上伤身子的假货。在铜仁这里,真茅台酒易得,假茅台酒反而难寻。酒桌上的事,由不得想太多,说话间,自己已经饮了三杯。说来奇怪,往日若是三杯下肚,身子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这一次,不仅没有不舒服,周身有一种温暖在盘旋,下意识地摸一下额头,竟然水淋淋的满手汗珠。之后在贵州地界,只要有机会,自己就会主动索要酒杯,且屡试不爽。从铜仁那一次起,这么多年来,自己这口舌简直成了试金石,三杯下去,如果有汗冒出额头,一定是真茅台酒。如果不见动静,肯定不会再动第四次酒杯。

        人都会有某种独门绝技,开发得早的人往往会少年得志,发现迟了则大器晚成。还有一身潜能的人,不仅别人没发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如此是为怀才不遇。所以,世间之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天下山水,美不胜收。偏偏有人只喜欢山,另有一些人只喜欢水。世间美人再多,真正适合自己的只有一个。否则为何前赴后继的帝王们,分明后宫佳丽三千,却要专宠某位贵妃?酒这东西也是如此,山西汾阳,四川宜宾,陕西凤翔,还有湖北松滋、台湾金门等等,那百样千般的美酒,各自拥有棒打不散的知己。比如四川洪雅,那地方本就不太知名,县里的一个小镇更不用说了。就在那个不到现场永远也不可能发现的小镇上,一家小酒厂酿造的才十元钱一瓶的白酒,让一帮同行心都醉了,将赞美之词洒落一地!

        不善饮终归还是不善饮,那在真的茅台酒面前主动有所表现,还有自己后来与这赤水河边充满灵气的尤物别样相逢,只算是半个知己。某个时刻,也是趁着饮后余兴,将杯中没有饮尽的茅台,点点滴滴洒进端砚,再在宣纸上行文。那一刻里的墨迹,突然出现前所未有的韵味,凡是心里想要表达的,比如要比云重一点,比如要比水轻一点,比如要比电缓一点,比如要比风急一点,比如要比岩石灵动一点,比如要比飞泉老成一点,如是如斯,没有不随心所欲的。往后再用其他酒试着比较,都达不到此等神效。自此凡有重要作品书写,都会这么来做。每每写到舒心时,那种醉,身手系于原野,心神直达天外,从早到晚,一口气未歇,竟不知疲惫为何物。

        早年间,那十来个朋友硬要将茅台酒换成白云边,其过程止于纯粹酒事,没有丝毫其他意思。饮酒之事,只有口味对不对,没有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即使是由于各种原因而与世界上最珍稀的美酒无缘,也不会缺少相对敬重与思慕,就像那善饮的第五种方式,哪怕不再触碰酒杯,也一样能够醉天醉地。好酒的人常常自称懂酒,懂酒的人则认为酒是一种文化。2020年春天,因为疫情封闭在武汉,家中没有任何消毒杀菌的东西时,万般无奈之际只好将六十三度的衡水老白干当成普普通通的消毒酒精使用。由此可见,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善饮者无夸夸之词,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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