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业时代已经彻底落下帷幕了。”日本采写手艺第一人盐野米松在《回望手艺》卒章写下这句话时,心情应该相当悲凉,他一直呼吁的“留住手艺”终究化为泡影。工业化以规模、效率为根本特征,三百年来,迅猛掘进,横扫天下,传统手工业差不多望风披靡,溃不成军。即使在侥幸进入“人间国宝”(日本)或者非遗传人(吾国)名录之后,也不过靠政府输血而苟延残喘,更多接近“活化石”的文物陈列角色,而非牵动生活颦笑的造物了——因为,每一项成熟的手艺背后,都有复杂的衔接链条,材料种植、加工、储运、工具生产、分销、市场等等,是一个刻刻发生交换的复杂系统,而非简单的一项手艺、一种产品。
《回望手艺》分为四章。第一章《消失的工匠》,采写了至20世纪末期日本已经接近消失后继乏人的“高龄”工匠。第二章《有关轮回的思考》,思考在自然时序中不断更新的手艺所需原材料,关键词是“轮回”。在用过即丢的“一次性产品”面前,在“一次性消费”蔚为时尚而资源枯竭、垃圾围城已迫在眉睫的当下,手艺背后与自然同步、怜惜尊重甚且敬畏手作材料的态度,可为无度消耗消费社会的针砭,从这个角度看,缅怀手艺就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了。第三章《何谓师徒制》,考察了传统手艺拜师学艺的几种方式,这种高度依赖“观察和牢记”师傅行止、亦步亦趋纯靠个人领悟训练甚至出师无日的学徒制,当不起现代学校教育同步入学团体作业定时毕业的国家重拳。“所谓学艺,学习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作为职业工匠的礼数和价值观,这也关系到师傅的体面,所以如果没学好这些,师傅是不会让徒弟出门的。”彬彬有礼的社会,有手艺价值观的支撑。强调个人权利甚至到了“至上”高度,当然不屑传统礼数,遗憾的是新的礼数并未随着“谢本师”而自动建立,以至今天,“得体”稀缺得用显微镜去寻觅。第四章《手的记忆》,主要考察传统学艺的最佳时间和学艺的方法。“在工匠的世界里,不存在师傅夸奖徒弟,师傅不需要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那样表扬和讨好学生,也没有必要帮助后进的学生,激发他们的求知欲望。不想学的人要么选择放弃,要么就先放着不管,要么逐出师门。”要形成手艺之“手”的肌肉记忆,“要想做到乖乖地听师傅的话……那还是对世间一切不要有太多了解比较好”。错过了11、12岁的最佳年龄段,虽然可能有小川三夫那样创办大木作传承新型学徒制社团鵤工舍的杰出艺人,毕竟例外,不可为通则。传统手艺人当中,自我激励格外充分,“求学”“偷师”永是常态,此中韵味,是否能作为当今学校教育中学生学习内驱力普遍不足的镜鉴,就该成为跟教育相关的家长和老师们,认真思考的一道问题。
《回望手艺》中一半的篇幅用在第一章,盐野采写的工匠包括铁匠、屋顶修葺匠、柳编艺人、葛布织布匠、鱼钩手艺人、烧炭师、锯木工、椴木织、手编簸箕匠人、篾匠、赤竹手编艺人、木盆师、船匠、橹桨工匠、渔夫、鲨舟工匠、平田舟船匠、旭川船匠、垒石工等。这些手工艺无疑富有日本特色,譬如修葺屋顶的木作匠人和种种跟渔获相关的细致分工,必须放在日本特别的地理环境和文化传统当中,才更容易理解。不过所有行当的手艺人,都得有各自几乎身份标签的铁制工具,那些工具除了特别造型以适应不同需要外,跟制作菜刀和锄头并无本质区别。这也是盐野将铁匠列为“消失的工匠”之首的原因:“后边介绍的各种手工艺匠人都会提到‘能为我们修理手作工具的人、能制作趁手工具的人已经没有了’,所以铁匠铺的消失是无法继续存在的理由之一。”
也只能回味,先前种种,都已一去不回了。我出生长大的村庄西杨家三百来人,在豫南鄂北地形破碎促迫的大别山浅山区,算是中等偏上规模。村子一南一北原有两间铁匠铺,我有两位叔叔就是铁匠——他们歇业至少也在二十年以上了。其他手工艺人中,木匠数位、泥瓦匠数名,算是比较活跃的。乡村变化最大的视觉景观就是房屋的兴造了,房子砌造和内装,给了泥瓦匠和木匠的手艺有横向移植的空间,老家土葬,木匠还有制作棺木的大活,不致荒疏手艺。其他行业就不好彩了,房屋内装让油匠(油漆兼髹绘)有了零星的活计,勉强可见这个行当艺人偶尔晃动的身影。至于窑匠、石匠、烟匠、篾匠,差不多扫数改行,无从凭手艺揾食:钢筋水泥平板陶瓷瓦取代了青砖土坯曲面青瓦,窑匠、石匠就没了需求;无人种烟,烟匠的烟刨就无用武之地;塑料尼龙制品普遍采用,篾匠篾刀片竹的娴熟功夫只得撂荒。
无可否认的是,家居生活中替代传统手工艺品的现代工业塑料制品,在具备近似功能的前提下,往往更容易清洗、更结实、更致密,尤其更便宜。代价当然不菲,除了成为让人无奈的白色垃圾之外,人们牺牲了美感,养成了将就,听凭命运无可把捉,成为生产流水线上的一枚螺丝,尤为恐怖的是其后急功近利及时行乐茫然从众的心态与做派。譬如烧炭,烧炭师的工作,与其他工种之间休戚相关,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充当着管理山林的职别,仅拿他们烧炭而开辟的狭小山间道路来说,就为依赖山林出产的不同人等提供了方便:“进山采伐通草的人、砍伐色木槭的人、采集葡萄藤曼的人、砍伐大叶钓樟的人、采撷野菜的人、采蘑菇的人,等等,大家都会用到这条山中小道。”“当烧炭师这一职业消失的时候,就没有人对山上的杂木林进行循环利用了。不再被利用的各种便肆意地生长。”利用山中杂木木作藤草编织的人不能得路而入,想找根毛叶石楠、胡颓子之类杂木用作趁手锤子手柄的的石匠,想捕捉狸猫以其皮修补风箱的铁匠,想找直径10-15厘米日本山樱幼株编织簸箕的鹿儿岛手编艺人,都要付出超出其承受能力的代价而间接消亡。特别合适的炭材有其合适的生长期和采伐时段,烧炭师从前“买下的只是拿来烧制木炭的木材,山里的其他树木,像杉树、松树、桧木、榉木等都是不包括在内的”,其他木料是造船和修屋之类木作所用。而且“以前规定只能用斧头砍伐,因为用电锯过后,新木再生时不容易发芽”——斧头和电锯的差异,表现在炭材的生长上,就是10到15年和30年之别。
手艺的消失,造成一个极大的悖论——我们追求个人自主,驾驭工具、主导生活,殊料极大提高社会整体物质生活水准的工业化,却让工具凌驾在生产者之上:“千篇一律的商品充斥着市场,人们可选择的范围却在收窄。找不到完全适合自己的工具,于是即使有少许不好使也要勉强去用,逐渐变成了人要去适应工具这种本末倒置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