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林庚先生有一个重要观点,认为中国古典诗歌经历了一个从散文化到诗化的漫长过程。他阐明了《楚辞》中“兮”字的突然涌现,是为了突破《诗经》原有四言节奏而起着弹性调整作用,其作用相当于五四新诗中的“啊”。直到唐代近体诗,诗中虚词才被洗净,让实词占据了主角。
当然,实词是相对于虚词泛泛而言的,但词语由虚向实的过程,正是艺术寓情于物的内在需要。心有感兴,连呼几个感叹词容易,但亦如袁枚所言:“一用虚字,便成敷衍”。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之所以为人称道,难就难在“状难写之景”而又“含不尽之意”。无论是刘勰“神与物游”,还是司空图“思与境偕”,主观感受最终总要落实到客观物象上来。对生活独具慧眼,才可能有自己的聚焦。
这一体认中外皆然。帕斯捷尔纳克曾借《日瓦戈医生》一书这样评价普希金的诗:“阳光和空气,生活的喧闹,物象和实质,如穿堂入室一般涌进他的诗中。外部世界的景物、生活器物、各种名词,摩肩接踵地抢占诗行,于是便把意义较虚的词类排挤了出去。物象,物象,还是物象,排列出了诗的韵脚。”艺术就是这样,当它像成熟的苹果落向大地,便会趋向于深入浅出的表达而不再喧嚣,而夸张矫饰往往是因为空洞无物。
当然,实词本身并不内含诗意,巧妙连缀才构成想象的空间,创作的难处也在这里。阿赫玛托娃曾感慨:诗人写作的话语需要化平凡为神奇,因为它就来自街头巷尾。市侩们甚至没有语言,只有三百个单词的词汇量。所以语言不是博物馆里的纪念品,保存它就意味着创造它。这一追求在其《纪念勃洛克》一诗中得到完美体现:“他说得对——又是街灯,药房,/涅瓦河水,万籁俱寂,花岗石墙……/他站在那里,活像本世纪初/树立起来的纪念碑一样——/当时他向普希金纪念馆/挥动手臂告别辞行,/他疲惫地接受了死亡——/作为不应得的安宁。”实词之美,犹如砖石砌筑的基座,正是在这寻常岁月之上,诗人忧郁的形象才最终矗立起来。而诗中那些景物,又像无声的影片,掠过多少生动回忆。一战爆发时,诗人勃洛克曾被当局派去为战事服务,当时有朋友惊讶道:“难道把他也派到前线上去?这等于把夜莺扔到油锅里炸。”在想象中,一位在彼得堡静静河水与昏暗街灯间踽踽独行的诗人形象,显然要比直抒胸臆更有诗意。
究竟是因为什么,在艺术中,实词不仅是符号,器物也不再单纯是器具?也许,海德格尔对梵高画作《一双农鞋》的阐释更有启示意义:“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渗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诗一样的礼赞饱含的依然是哲人的深邃。一部作品,只有激发出人们内心的“大地因素”,才能拓展诗意的指涉,重构现实场景,让生活的真理瞬间“敞开和澄明”。这既是艺术哲学问题,也关系创作实践问题。
林庚先生曾设想中国新诗也将像古诗一样有一个诗化的洗礼,但百年发展现状令人意外。目前一些新诗创作,与其说感叹虚词还是太多,不如说长吁短叹本身太多;与其说散文化现象依然严重,不如说诗化动力本身在莫名消退,许多诗人甚至连押韵都不屑追求了。过去我们天真地以为,新诗更多成为个人与世界的隐密对话,后来发现只有自我,很少对话——我忧郁,我愤怒,我来了,我走了……这类作品往往是极其孤傲、虚妄的,但对文学而言,人不能仅用自己的岁数狂欢。诗人的自负可以理解,但问题是:假如作品中只有自己,没有召唤出世人对生命的敬畏之情和对世界的存在之思,那么人们又凭什么从千百万人日夜不息的叹息声中认出你来?毕竟,诗是起源于对周围生活的惊奇,而不是为了引起周围人的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