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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0月21日 星期三

    说不完的张爱玲

    ——张爱玲百年祭

    汪珏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0月21日   05 版)

        《同学少年都不贱》德文版封面

        张爱玲生前再想不到,德国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柏林乌尔斯坦出版社(UllsteinVerlag,Berlin)为她今年九月百龄之际,出版了《同学少年都不贱》德文译本,以志敬忱。

        六月初,以前慕尼黑州立图书馆的老同事奚艾笛(Dr.EdithSchip⁃per)来电邮,告诉我,她收到《新书杂志》邀请她写短评的信和书。那本书正是我和洪素珊(SusanneHorn⁃feck)合译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德文译名《Die Klassenkameradin⁃nen》)。

        记得原来出版社外译主编茉尼卡(MonikaBoese)说,这本书将包括在“国际译丛”系列之中。现在居然单独印行,改为:纪念这位造诣不凡的中国女作家。真是喜出意外!

        当然立刻同意艾笛写书评。同时打电话给家居慕尼黑郊外的素珊,请她联络茉尼卡:恭喜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出版社赠送译者的书呢?

        素珊也一样大喜过望。答应尽快跟社方联系。

        将近一周后收到德国寄来的书。

        中文原著是中篇小说的平装格局,德译单行本加上译者后记,共九十六页,精装。封面是极深的暗灰色,书里用纸厚润略带乳白色,字型大方、疏密得宜。护页设计:暖黑色的底,斜倚着一位正在拢发的东方女子,黑白相片侧面侧身,黑色衣襟宽袖上、旋绕勾划着鲜黄线条的龙和牡丹花枝;下方:作者、书名,用白色。整本书简雅脱俗,尽现精致用心。

        拿在手里再三细看,禁不住感叹寻思:果然配得上这位一生讲究“精美”的作者。

        张爱玲居住美国四十年间(1955-1995),《同学少年都不贱》是她仅有的一部小说,藉书中女子赵珏,叙述她多面的美国生涯:工作、生活、所见所闻所思。同时也涉及赵珏来美之前在上海等地的岁月流光。

        小说1978年完成。同年,张爱玲寄给香港的至交宋淇、邝文美夫妇处理。但是,这本书并没有立刻问世。直到2004年,张爱玲过世九年之后,才由她当时的遗物处理人邝女士寄交台湾皇冠出版社印行。延用此稿原书名,另加入几篇“出土”的张爱玲散稿译文;是为皇冠版《张爱玲作品:17》,我们德译本的依据。

        至于当年未出版的原因,皇冠在该书的序言里提及。也就是夏志清教授在《联合文学》陆续刊载《张爱玲给我的信件》(2013年全书出版),1978年8月20日张爱玲信里所写的:“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

        “外界的阻力”,“本身的毛病”,后面我再说明。至少,她从来没有留下字迹遗言,说:这篇文字应当毁掉,不可出版。如她对《小团圆》的再三坚持。(当然,《小团圆》最后也还是付印了。)

        她后半生大部分的写作——除了那本让她费去多年时间改写成国语版,并翻译为英文的吴语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清末韩邦庆著),其他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不管是她生前还是身后出版的,甚至仅留下断简残篇如《少帅》,几乎都是她回忆在上海或香港的生命痕印,脱不了前半生自传的色彩。

        《同学少年都不贱》便成为张爱玲把自己羁旅他乡的感受直接写进小说的孤本。其值得读者注意细读正在于此。她不动声色、诉说无端的悲凉,异样地让人感觉到文字间的彻骨冰寒——连泪水都凝冻住,成为一抹冷笑。

        至于书里直述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迹,大学生走上街头,向政府学校示威,反越战,反传统,高喊:“要爱情、不要战争。”吸毒普遍,森林郊野的“无遮大会”,校园里的性开放。肯尼迪时代风起云涌,他却突然遭到枪杀;尼克松上台与中国重建外交……所有这些事件,都在张爱玲这部作品里或明或隐地重现,是为史实的见证者。

        因而当茉尼卡来信给素珊和我,说她看到报导,张爱玲过世后,皇冠又陆续推出不少张著。她的出版社也有兴趣,希望我们再选译一本与以前几部较为不同的小说。(按:柏林乌尔斯坦出版社此前已经出版的张爱玲著作德译本如下——

        《色,戒》,2008。包括:《色,戒》《倾城之恋》《留情》《封锁》《等》五个短篇。素珊与我翻译前三篇,并写后记。

        《秧歌》,2009。英文原作,洪素珊徳译。

        《金锁记》,2011。包括:《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阿小悲秋》《沉香屑——第一炉香》《浮花浪蕊》五个短篇。素珊和我翻译《浮花浪蕊》,并写后记。)

        读了信我自然立刻想到《同学少年都不贱》。把大纲写好寄给茉尼卡和素珊,两人也都觉得极好,就是篇幅的问题;是否另加一个短篇?考虑再三,茉尼卡认为宁可短一点,不要添足,破坏了全书的气氛。

        这真是有眼光的决定。皇冠本因为凑篇幅多加了散稿,使得小说戛然而止的结局,少了那份无可奈何只能阖上书的惆怅。

        决定文本之后,素珊和我就开始两人长期合作中德文迻译的一贯流程:我负责初译之“信”与“达”,悉心做功课查出典。张爱玲的作品引人入胜就在她织文千回百转的绵密,词藻鲜活;而且几乎语语双关,字字言外有意。如同站在垂挂着水晶钟乳石的洞里,一声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深深浅浅的回响。加上她随手拈来新旧中外典故,一重一重深锁紧锢。待得细细展开,却是这般看不尽的风景。

        用心用得甘心。何况到了素珊手里,变成清新优雅的德文。这“雅”字得来不易。我们要再三推敲思量,稿子在计算机上传来传去,两地长途电话不休。最后,素珊干脆从慕尼黑飞来西雅图,住在舍下,也算是度假。才顺利完成了译本和后记。

        德译本出版后佳评很多。都赞美张爱玲不世出之才华。有人称她:中国文坛的嘉宝。嘉宝是美国影坛的神秘美人。中年之后再不露面。现在他们以此封号称张。表示对她文采的惊艳。

        我们知道一定要写一篇详尽的后记。对德语读者,许多名词事端、关键细节,必需解释交代清楚;否则很难完整了解体会张爱玲这篇小说的许多弦外之音。

        从书名说起:《同学少年都不贱》,这是据杜甫《秋兴八首》第三首尾联“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之前一句。却换一字,“多”换成“都”。在张爱玲之前用此为题或书名的,有三四人。

        原来杜甫的“多不贱”,意思是:少年时候的同学,现在多半/很多/多数不贱。改用一“都”字,就成为:少年时候的同学,现在全都不贱。

        张爱玲用这题目取其正面与反讽的双重意义。她在小说里运用直述、回忆、插笔,或是藉意识流、潜意识等等各种跳跃截取的笔法,进退自如地书写以资说明:不管是赵珏或恩娟,甚至其他不在场的几位少年同学;无论她们目前景况之高下,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贱。因为她们都曾经为自己的人生尽心过,努力过;都备尝过生命的悲欢哀乐。

        可是德译本却不能径以作为书名,翻译之后太长太复杂,失了真趣。取《DieKlassenkameradinnen》一辞,女性同班同学们。至少简扼,且得内容部分真相。原书名的含义在后记里交代。张爱玲书写的旨意,相信读者在掩卷之后,也能感受体会。

        令读者太息的,自然是赵珏与恩娟在美国重见后的结局。

        字里行间,我们不难窥见赵珏有张爱玲自己的影子。

        两个当年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最要好的同班同学,又同宿舍同寝室六年,彼此呵护关照,从青涩少女到懂事长大的岁月。中学毕业后,赵珏因反对父母强迫她早婚,离家出走。1937年日本侵华之后,恩娟与逃离纳粹卜居上海的德籍犹太男友汴·李外(BenLevy)转去内地重庆,读书,结婚,生子。而赵珏抗战期间则一直住在上海租界。父女关系益坏,她自谋经济独立,大学没毕业就跟人来往平沪之间“跑单帮”;且一度与有妇之夫的韩国男子恋爱。恩娟与丈夫孩子因内战又起,匆匆回到上海,准备假途赴美。这中间多年两人维持着信件来往。到再见面时,从她们的言谈行止,让我们读出:是两个志趣不同、思想各异的女子了。但是深厚的友谊和相互间的关心总还在吧。

        待得十几二十年后赵珏恩娟美国重见,那种疏离隔膜的尴尬,矫情无奈——两人的境遇更是犹如:云泥之判。

        那时赵珏跟丈夫已经离婚,丈夫回到成功发射了原子弹的祖国。她独自留下,没有正式文凭证件,她从事中英文文字翻译或口译的工作;不是很容易。而且还遭人白眼或嫉恨。

        ——这里就牵涉到张爱玲1978年写完这篇小说,把稿子寄去香港;却又立刻追请宋淇夫妇不要出版的原因。据张爱玲信中告诉夏志清先生的说法,因有“外界阻力”。意思是当年忌才怀恨的人还活着,她不愿书中揭开真相后,更遭此辈嫌忌、四散流言。但据宋以朗先生若干年前谈到张爱玲与他父亲宋淇信中谈及此事和隐射的人,似乎很可能只是张爱玲太过敏感的臆测。

        ——至于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那几乎是所有眼高手也高的作者都会这般自我苛评的。如果容易满足,反倒不是张爱玲了。

        小说开始,赵珏无意间在《时代周刊》上读到汴·李外入内阁的报导,还有夫妇俩的照片。让她确信,真的就是她少年好友恩娟的丈夫现在政坛得意、飞黄腾达。他们住在华府,离她目前短期工作的大学城相当近。她想也许彼此可以联系,重叙旧情;或请他们便中代觅一份翻译教课之类的工作。以他们现在的情况、人际关系,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于是,在她再三考虑之后,就写了一封信给恩娟。

        赵珏和恩娟就读的圣玛利亚女校,是沪上最出名优秀、有身价的教会女子中学。进这女校读书,等于说明她们出身富裕上等家庭(这恐怕就是赵珏父亲的考虑,给女儿的嫁妆之一)。或如恩娟,父亲开了家买卖义肢的店,还另有外室和几个小孩,她母亲在外工作;算不上“富裕”。但是他们是教会培养出身。这大概就是恩娟能进这间“贵族女校”的背景。

        张爱玲着笔带情。这是她度过少年岁月的地方,也是她开始写文章投稿到校刊《凤藻》的地方。虽是教会学校,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无神意识。几十年后,在美国某城某地,她写下:“……穹门正对着校园那头的小礼拜堂,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赵珏立刻快乐非凡……出了穹门,头上的天色淡蓝,已经有几颗金星一闪一闪。”

        年轻岁月里的美和快乐,是不能忘记的。

        (女作家早已去世,圣玛利亚女校也早已不在。但是,我看澎湃报导,那座小礼拜堂和傍边的钟塔竟着意保存修整了。位于当下的上海长宁来福士广场。钟声响起,就算是录音带;也还有其别样的悠扬吧。)

        书里用了不少篇幅写女校同性恋事件。

        青春时期,住宿女校,同性恋,好像不是奇闻少见的事。似乎也就是发生在那几年仍旧青涩的年代,以后亦便了无痕了。

        张爱玲写赵珏在校,曾经对高她一班的赫素容迹近痴迷之“恋”。却在赫素容毕业后给她写信,鼓励她以后也北上读大学,她兴奋至极;继而忽然顿悟,立刻决裂放弃。其原因正如她跟恩娟谈起当年“跑单帮”跟崔相逸恋爱,并不在意他已婚或有没有结果。

        张爱玲要清楚表现的,正是她自己的爱情观。书里,赵珏跟恩娟说:“我觉得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

        放弃赫素容,因为赵珏发现赫素容有目的,知道她家有钱,可以作政治利用。与崔相逸恋爱,自始就没有打算要跟他结婚。

        证诸张爱玲自己的情感事件,甚至两次婚姻,跟胡兰成(1906-1981)自写婚书,1944-1947,之后缘断决绝;在美国与赖雅(Fer⁃dinand Reyher,1891-1967),1956-1967,十年婚姻,病困颠沛,却始终不离不弃。即便她和导演桑弧短短相悦,她都执守自己的信念: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无论陷入怎样的痛楚纠缠,她有她的傲气和坚持。书里书外都是如此。

        译完书,留下几点,都是非常之张爱玲的琐事,却念念难忘:

        ——她的恋衣癖。张爱玲的“粉丝”们当然都深知张爱玲从年轻时就喜欢一般人称之为“奇装异服”的打扮。其实不过是自有审美观,不愿从俗。在《同学少年都不贱》这本书里,她更从纸上谈兵,变成“起而作”。引得喜欢女红缝纫的素珊和我也忍不住放下纸笔、丢开计算机,想要照着她的设计依样画葫芦。找出两幅大围巾,在长镜前试着比划她书里所说的那款出席宴会的极简礼服。所有她的著作里,关于衣饰,实在材料丰富之极。

        我就想,也许可以让作家张爱玲换个身份;变成“服装设计家张爱玲”,有何不可。容再论。

        ——张爱玲对“跑单帮”这件事好像十分神往。这本书里的赵珏抗战时期在京沪之间“跑单帮”;《色,戒》里女主角王佳芝的职业也算是在当时港沪两地“跑单帮”。是那时候“跑单帮”的女人特别多?还是张爱玲对别的职业没有实际经验,而“跑单帮”似乎无须特别训练?还是,在张看来,这件事有点“犯法”“冒险”,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

        ——张爱玲除了服装衣着,对室内装饰等等也非常热衷。许多书里都详细描述了居家的布置。在《同学少年都不贱》里的一景,我以为其“功力”已臻化境。

        赵珏为已成贵夫人的恩娟来访,准备了在考究店家买的“冷餐”。她设法把大学单人宿舍布置得比较体面。在一张古董八角桌上,她花了一番精神:“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大小正合适。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黄底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她的前夫)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黄玫瑰。”是为“镜花水月”。

        ——很久以前我看到过张爱玲一张照片,非常奇突难解:

        是她居住的洛杉矶某家照相馆里拍的吧。她显然戴着假发,眼睛与从前不一样,微微似乎含笑,却有揶揄的意味。举着一份卷起来的报纸,头条新闻:“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看不出是什么报,但知金1994年7月8日过世。这张报纸就是1994年7月9日发刊的了。至于张爱玲什么时候去拍的照,也无从肯定。

        为什么她寄出这张照片?什么意思?一直是我多年来的疑团。

        翻译完这篇《同学少年都不贱》之后,忽然间我懂了。

        文章将近结尾处,赵珏想起肯尼迪总统遇刺的那天,她在洗碗,无线电报道总统已死。她在脑子里对自己说:

        “‘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是最原始的安慰……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所以,她要说的就是:“我还活着。”

        她去世在次年,1995年9月某日。静静地,来去无牵挂。(美国西雅图,202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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