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岁的美国诗人路易丝·格勒克(LouiseGlück,中译本作格丽克)获得了202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像往年一样,我们透过十个关键词,看一眼她这个奖、她的作品和人生。
【不可预测】
没有人想到会是格勒克。前些年特别能忽悠人的西方赌博公司这次完全失灵。
由于过往的泄密者、前院士卡塔琳娜·弗罗斯滕松的丈夫、自称第十九位院士的法国摄影师让-克洛德·阿尔诺已因连环强奸罪入狱,多家赌博公司在开奖前的预测失去了信源和吸引力。在立博的赔率榜上,已经去世近两年的以色列大作家阿莫斯·奥兹和因为性骚扰身败名裂的韩国老诗人高银也赫然在列,既证明赌博公司搞起文学来有多么不专业,也显示诺贝尔文学奖回到了不可预测的常轨。
【安全】
“安全”是典型的媒体用语,我的一个朋友说。但瑞典学院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经历了歌手获奖、院士丈夫强奸、学院内斗、评奖停摆等一连串事件之后,学院今年仍然需要一个公认的得奖者,来修补自身严重受损的声誉。稳字当头。格勒克的获奖证实了外界的这一判断。
回想四年前,当鲍勃·迪伦压倒一众美国著名作家和诗人获奖时,法国作家、龚古尔学院院士皮埃尔·阿苏利纳(PierreAs⁃souline)愤怒地指出:“当代美国文学及其最著名的代表们可以见鬼去了。”
今年他只是在哀叹,堂堂的法国竟然从未出版过格勒克的书。
【严苛的美】
瑞典学院认定格勒克以“确定无疑的诗性声音,伴随着严苛的美(austerebeauty),将个体生命放大到普遍存在”,而以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学奖相授。
什么是严苛?感谢英语的模糊,一旦缺少了上下文的联系,austere一词便显出讨厌的多义性。“简朴”不能说错,但明显轻了,“一丝不苟”似乎也有些跑偏。
在瑞典文版的颁奖理由中,与austere对应的词是sträng。多种瑞英字典将这个词解为strict或severe,即严厉或苛刻。
事实上,对格勒克的诗歌,“严苛”(aus⁃tere、grim,甚至brutal)一类的评语并不少见。这一方面指她的技艺,另一方面也指她的主题:孤独、背叛、死亡、婚姻的破裂和家庭的崩解。用瑞典学院院士和诺贝尔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松的话说,我们在她的诗里遇到的是“近乎残忍般直白的画面”,尽管其中并不缺少幽默和机智。
格勒克本人也用过这个词。至少一次。那是《村居生活》里的《支流》一诗:“自由大街荒芜而肃杀”(AndtheAvenueofLibertyisbarrenandaustere)。
黑色风格从她的书名上也能看出来。阿韦尔诺(Averno)是地狱的入口,亚拉腊(Ararat)则是一处犹太人墓地,埋葬着她的父母和夭折的姐姐。
【改变】
奥尔松说,格勒克“不仅关注生活里种种的错乱和变化的情势,她还是一位从根子上改变和重生的诗人”。
1999年的诗集《新生》(VitaNova)写于格勒克第二次婚姻失败后的痛定期。开篇如下:
大师说你必须写你所见。但我对我所见无动于衷。大师答那就改变你所见。
为什么改变?为了得救。怎么改变?通过写作。
在2012年的一次采访中,她把写作形容为“一种折磨、一种受苦受难的情形”。而诗歌可以赋予失落和痛苦以意义。
《纽约书评》特约主编丹尼尔·门德尔松(DanielMendelsohn)也指出,“读她写这些难处的诗,你感到的是净化而不是消沉。”
美国当代诗歌专家张子清认为,格勒克诗歌的特点包括“细腻的情愫,敏于表达爱情、生育或死亡的主题;诗句简练,诗行短小,意象出人意外;对冥界或天堂的描述具有神秘的力量……她善于在几乎恶厌女性的悲愤与无限的希望之间进行平衡”。
【希腊】
路易丝·格勒克1943年4月22日生于纽约,是匈牙利犹太移民的第三代,在三姐妹中行二。姓氏依新华社译名室,译格勒克。
格勒克家位于犹太区,保留犹太传统,但很少去会堂;过圣诞节,不要圣诞树。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从曾经立志从
文的商人父亲丹尼尔和鞋匠母亲比阿特丽斯那儿接受了古典教育,喜读希腊神话和圣女贞德的传奇。
高中时,她因为厌食症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一度辍学。她渐渐抛弃了死念,却也因此没有余力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1963年,她在纽约入读萨拉·劳伦斯学院的诗歌班,1963年到1965年,亦曾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的诗歌课,但没有获得学位。
离开学校后,她做秘书,结婚,离异;与作家约翰·德拉诺生一子后再婚,再离。
除了个人生活之外,她大量地从希腊神话、希伯来圣经和《新约》中汲取养分。1996年的诗集《梅多兰兹》(Meadowlands)穿插了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的婚姻和他们儿子忒勒玛科斯的点评。2006年的《阿韦尔诺》则借用了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从中透视母女关系、痛苦、衰老和死亡。此外,贞德、亚比煞、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在她的诗中也时有出场。
【小众】
比起去年获奖的小众作家代表彼得·汉德克,格勒克真不知道小众到哪里去了。
听过她名字的人不多,读过她的人稀见。熟悉她的外国读者则少之又少。
德国只出过她的两种诗集(《阿韦尔诺》和《野鸢尾》)。法国和丹麦压根就没出过她的书。
很难相信。但这是她的德文译者乌尔丽克·德雷斯纳(UlrikeDraesner)、阿苏利纳和丹麦-挪威评论家苏珊·克里斯滕森(SusanneChristensen)说的。
格勒克获奖的消息传出后,她的瑞典出版商拉穆斯社(《阿韦尔诺》《野鸢尾》和《亚拉腊》三种)、挪威出版商十月社(《阿韦尔诺》一种)都在接受本国文化界的祝贺。
在中国,2016年出版的《月光的合金》(柳向阳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柳向阳和范静哗译)看似两册,实际上收入了格勒克的十一种诗集,其中《野鸢尾》《草场》《新生》《七个时期》《阿弗尔诺》和《村居生活》这六本是完整收录;《头生子》《沼泽地上的房屋》《下降的形象》《阿基里斯的胜利》和《阿勒山》则是选译。
所以,现有的汉语版可能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格勒克译本之一。中国出版人有充足的理由为此自豪。
“很激动,哈哈哈。”上海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姚映然10月8日晚通过电话告诉中华读书报,感谢评委“识货”,又一次奖励了优秀的文学。
从出版的角度来看,诺贝尔文学奖不只是对作家的表彰,也是对世界各地严肃文学出版人的奖励。
算上去年的奥地利大作家彼得·汉德克,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作者已连续两年获得诺贝尔奖。
不仅如此,该社也是2006年诺贝尔奖得主、土耳其大作家奥尔罕·帕穆克的出版者。在他获奖之前首次将帕著(《我的名字叫红》)引进中国的正是姚映然。
“我们没有跟风,没有热衷于做一些很商业化的书,而是一直默默地在文学上布局。”她说。
【流行】
虽然如此小众,格勒克却是美国最流行的诗人之一。
流行到什么程度?到她拿奖拿到手软,到她听见别人说她“流行”都要吐的程度。
美国所有著名的文学奖,她几乎都得遍了。这包括三大书奖——普利策奖(1993)、全国图书奖(2014)和全国书评人协会奖(1985),还有几十个个人奖,如2008年美国诗人学院的华莱士·史蒂文斯奖、2015年的国家人文奖章和今年的特兰斯特勒默奖。她还于2003年获任美国桂冠诗人。
“听到人家说我读者很多时,”格勒克2009年对《美国诗人》杂志说,“我想,‘噢,太好了,我要变成朗费罗了,变成某个很容易读懂,很容易喜欢上的人,那种稀释了的经验,让很多人也能感同身受。可我不想当朗费罗。”
不想也不行。诺贝尔奖已经把她强力推上了风行一时的路。
《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在中国出版时,只是一般诗集的印量,10月8日晚间迅速脱销。
当天,听闻斯德哥尔摩传来喜讯,格勒克在中国的责任编辑陈欢欢立刻连夜动身,从家中赶赴办公室。她在路上告诉中华读书报记者,将立刻安排加印,每种五万册。
此时正是美东时间8日早晨。在麻省坎布里奇的格勒克家门外,乌泱乌泱地,已经全是戴口罩的记者了。
对媒体来说,从小众跃升到流行,只需要十五分钟和一个诺贝尔奖。
对出版人来说,需要四年。对诗人来说,需要一生。
【自白】
十年前,中华读书报曾经刊出长文,介绍得州小说家、诗人和评论家阿尼斯·什瓦尼(AnisShivani)开列的“十五个被高估的美国当代作家”,从“美国诗歌自我封闭”的集大成者约翰·阿什伯里,到“长句失控”的乔
丽·格雷厄姆,从“受虐狂学院派女诗人”的代表莎伦·奥尔兹,到“千篇一律的自然流名家”玛丽·奥利弗,多位著名诗人赫然在列。
当然少不了格勒克。什瓦尼过于贬损的一家之言说她“或许是庸才当道的最佳范例,亦与莎伦·奥尔兹一起,印证着美国女权主义的极度衰亡。她以对西尔维娅·普拉斯毫无生机的仿效出道,最终却由普拉斯愤怒的自白转向纯粹的家长里短,在琐事上故作忧愁,却对生死漠然视之。她单调的节奏往往被某些糊涂虫评论家误以为大度从容,实乃感情死亡后的心智麻痹”。
自白或自我坦白不过是一种风格。可是按照某些喜欢门派论的中国学者的定义,这帮互不相干的诗人——洛厄尔、贝里曼、斯诺德格拉斯、塞克斯顿、普拉斯——统统属于自白派,就像2016年的诺贝尔奖得主莫迪亚诺被划入可疑的“新寓言派”、2017年获奖的石黑是所谓“英国文坛移民三雄”里的一雄一样。
安德斯·奥尔松代表诺贝尔委员会指出,“即便格勒克决不会否认自传背景的重要,她也不应该被视作自白式的诗人。格勒克追求普遍性。”她的“家长里短”超越了自白的小格局,从而“将个体生命放大到普遍存在”。
【又白又美】
去年10月初,奥尔松曾利用视频网站优土伯发表讲话,公开承认,“以前我们有过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学视野,现在我们将放眼全世界”。外界普遍把这番话视作诺贝尔奖准备表彰至少一位亚非拉作家的事先吹风。
我们猜错了。前年不是。去年不是。今年还不是。那你吹什么风?!
上周在斯德哥尔摩证交所大楼历数格勒克如何优秀的人,正是吹风者奥尔松。
格勒克不仅是白人,而且来自一个过去四年里形象严重受损的美国。
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虽然语气中不无讽刺。
“今天早上,我在七点差一刻左右接到个电话。我刚醒。有个男的,自称是瑞典学院的秘书,他说:‘我打来电话是告诉你,你得了诺贝尔奖。’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我话里有是些怀疑的。我想我没有心理准备。”格勒克10月8日对《纽约时报》说,她当时“目瞪口呆,因为他们选了一个白种的美国抒情诗人。这讲不通啊。现在我这条街上全是记者。别人不停地告诉我,说我多么谦虚。我不是谦虚。可我想,我来自一个现在不招人待见的国家,我又是白人,所有的奖我们都拿了。所以我感觉,我这辈子都极不可能有机会来应对这桩特殊的事件”。
格勒克是第三十位用英语写作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仅仅第十六位女得主,也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七位女得主。
此外,在所有的一百一十七位得主中,只有八位使用非欧洲语言写作,其中汉语和日语各两人,阿拉伯语、孟加拉语、希伯来语和土耳其语各一人。
【2020】
在《新生》一书的结尾,第二次离婚后的格勒克写道:“我想我的人生结束了,我心也碎了。/于是我搬到了坎布里奇。”
她现在是耶鲁大学的临时教授和罗森克兰茨驻校作家,在坎镇独居。
手头上的一本书写写停停,已经“折磨了”格勒克四年。但7月底和8月份,她忽然灵光迸现,连续写出多首新作,完工似乎指日可待。“这是个奇迹。”她告诉《纽约时报》,“平时那种欣悦和宽慰的感觉却让新冠给中和了,因为我必须要跟每天的恐惧和加诸日常生活的种种必要限制来搏斗。”
新作《来自合作社的冬季食谱》(Winter Recipes From the Collective)将于2021年由法勒、施特劳斯和吉鲁公司出版。格勒克说,它写的是“破碎。书里有很多哀痛。也有很多喜剧,这些诗作非常超现实”。
陈欢欢向中华读书报透露,世纪文景也在计划推出更多格勒克的作品。
瑞典学院常务秘书马茨·马尔姆说,格勒克将在美国发表受奖演说——云演说。
云演说完了,还有云颁奖。
受疫情和旅行限制的影响,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将于12月10日以在线形式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行,格勒克将得到奖金一千一百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八百四十三万元)。这一金额较去年提高了二百万克朗,比莫言获奖的2012年多出三百万克朗。
说到底,奖金总不是云的。
八年前,莫言说要用这笔钱在北京买房。无独有偶,格勒克也要跨省置业了。
“我想再买幢房子,佛蒙特州的房子——我在坎布里奇已经有一套产权公寓。”她告诉事后打来采访电话的诺贝尔媒体首席科学官亚当·史密斯,“我心里头想过了:‘得,现在我能买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