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传统，须有“活法”

    临近庚子新春，拜收业师曾明先生大作《诗学“活法”考索》，喜不自胜。立夏之后，终于得以收拾心情，认真奉读。我虽忝列“文学博士”序列，但于中国传统诗学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门外汉，再加上生性驽钝，至今仍未能完全领悟吾师宏论之万一。但书中“活法”二字，却予我颇多启示。

    所谓“活法”，指的是唐代诗歌成为高峰之后，宋代诗人一方面为了继承传统，另一方面为防食古不化，而主动形成的一种传统诗学创新观念。“活法”由宋初诗人胡宿提出，其后由诗人苏轼、吕本中所接力继承，最后建构成一整套诗学理论体系，对宋代乃至其后的诗歌创作有重要影响。

    钱锺书先生认为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并进一步认为，“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在钱先生看来，唐诗与宋诗，本无高下之分，只是不同的审美风格罢了。王国维先生主张“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同理，一代也有一代之诗歌。宋代诗人所取得的成就，在中国历史上不容忽视，“活法”说功不可没。

    “活法”并非是一种作诗的技巧，亦非某种美学体系，而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学观念。《考索》开篇引用了胡宿的诗歌中的两句：“诗中活法无多子，眼里知音有几人？”在胡宿看来，“活法”是一种观念，其核心是“珠走盘”，即“状物无遁形，抒情有至乐”。这是一种诗歌的境界。《考索》一书认为，苏轼虽然未用“活法”二字，但其以“无意为文”与“有为而作”“随物赋形”“词至于达”等诗学实践，最后通过宋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吕本中将“活法”贯穿到有宋一代乃至元明清三代文学创作的观念当中。

    《考索》一书本是极其专业的学术著述，但“活法”说却不应该局限于对于诗歌内部的讨论，而是应该将其放置到面对传统文化这个更大的格局之下进行重新思考。“活法”之“活”，既有“灵活”之意，亦可以“存活”相诠，后来的文化在面对传统时，如何因“活”而“活”，这应是人类文化史上一个经久不衰的命题。

    不宁唯是，在西方诗学的发展脉络中，“活法”亦存在。古希腊史诗巨匠荷马完成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奠定了西方史诗传统，当然被视作如同唐诗中李杜一样的高峰。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则另辟蹊径，师法荷马却别有新声，写下《埃涅阿斯纪》，彰显出诗人师古而不泥古的别出心裁之新路。而中世纪诗人但丁则又从维吉尔那里获得灵感，以解构并超越维吉尔的姿态完成了人类文学史上的皇皇巨制《神曲》。可见，荷马之后两代诗圣虽相隔千年，却各以“活法”取胜。面对前贤高峰，后来的诗人别无选择，唯有以“后浪”们的“活法”来求新求变，这便是“活法”二字的精妙所在。

    推而论之，今日我们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说到底讨论的无非也是“活法”。正如《考索》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辩证法的实质是一个“活”字，或者说一个“变”字。我认为，这里的“活”也好，“变”也罢，说到底就是一个如何创新传统的态度。我相信，时至今日，千年之前的“活法”说或能赋予我们特别启迪，让我们以更高的智慧“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