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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7月29日 星期三

    科辛斯基在叙述中刻意地保持中立和无情,刻意地保持去道德化的态度,让故事本身来震撼读者。

    无光之暗

    杨向荣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7月29日   11 版)

        《暗室手册》,[美]耶日·科辛斯基著,杨向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4月第一版,49.00元

        耶日·科辛斯基于1957年从波兰赴美,时年24岁,除了拿到故国罗兹大学的历史和政治学的双硕士学位,随身带到美国的大概只有照相机了。他在摄影上颇有专长,但像美国那样的资本主义社会靠摄影怎么能活得下去啊,显然没法靠胸前挂个照相机晃悠求生。不言而喻,二十四岁的男子如果不是贾宝玉,最不缺的大概就是精力和体力资本了。科辛斯基就从那个时代作家成名前从事的最基础的工种干起:给酒吧做清洁工,给轮船刮漆,给人停放汽车,开卡车在内的各种车,这些曲折的基层锻炼经历在他后来的结构规整又怪诞的小说《暗室手册》中都有曲折的反映,只不过做了巧妙的伪装。波兰的学位在美国自然不大管用,从1958年到1965年间,科辛斯基兼在哥伦比亚大学等学校学习,应该主要以学语言为主。他在一次访谈中声称,他学英语的态度就像对待自己相爱的女人,她可能随时会离开,老科又说,换言之,他不能让这个女人离开独处太久,我揣测,也就是说他担心英语离开他,最好须臾不可离开,即便离开也不能太久。在美国这样生活学习了七八年后,科辛斯基的第一部小说《被涂污的鸟》出版,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老科了。

        这本极为惊悚的以孩子为视角的长篇给美国文坛和阅读界带来巨大的不安,特别是那些心软又正统的读者不安尤甚。从他最常见的那张照片观察,他也拥有那种定会给他人和自己带来不安的面相。科辛斯基带着相机和胶卷,却没有带着英语来美国。所以,他的英语小说陆续发表后,有人开始怀疑那些语言如此漂亮的小说的真实作者究竟是不是他,可能背后另有捉刀人或曰鬼作家。事实上,这些怀疑大概不能成立,他那种质地的小说,根本就不是美国人或者英国人能写出来的,正如民国作家写不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四大奇书,那规制和时代气息迥异,殊难仿造。科辛斯基的小说斧正润色者有之,但真正的捉刀人应该还是本尊。他的波兰前辈康拉德就从完全不懂英文开始,最后成为英语小说的大师,那英文造诣连英语为母语的写作者都望尘莫及。其实,科辛斯基的父亲是个语言学家,据说经常写信远程指导小科如何学习英语。

        有道是那种黑是光芒本身,我很想用这句话来概括阅读和翻译《暗室手册》的感受,但却又舍不得就此简单地对这本小说妄下结论。因为我用的这本英文版只有148页的小说,聚集的光色远比黑色复杂,虽然其主色可能是黑色。我向来不喜欢纯黑色,但还能接受黑色幽默意义上的黑色。所以,如果要人为地给《暗室手册》着色的话,应该着以黑色幽默的黑色才略妥。但它远比黑色复杂,又远比幽默多义。我想只有忽然从我心中跳出的“无光之暗”略能表达我阅读的感受。一切物体均有光照才可清晰地识别其轮廓,科辛斯基的这49个片段(其中一段只有一句话)却只有在没有光的背景中才能辨识清楚。光照不到这些故事片段上,但它们自己却熠熠发光,自行闪烁,自行突显。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投进这些片段仔细审视,会发现它们处处是黑暗,这种黑暗可能带来甚深的虚无和不安感。性压迫、暴力、复仇、毁灭美、无情恶作剧这些东西驾驶着虚无和不安,汩汩而出。

        跟内容的黑暗相比,更令人不安的还在于作家讲述这些黑暗故事时的口吻。我最近学习到一个说法叫“非神显”,这个词组是从对常见的“神显”否定而来,按照我看到的作家解释神显的意思,加上我的发挥理解,就是神或者上帝无时不刻不抓住我们人类的后颈,让我们在道德规范或者神的规范中生活甚至思考。顾名思义,非神显则指神暂时放开紧抓人类脖颈的手,松手持续的时间从几秒到几个小时不等,因神打瞌睡的具体情况而定,但这种松手绝对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几个小时绝对是奢侈。在这段奢侈的时间,人会忘我地摆脱道德和社会习俗的束缚,完全回归成人本身,比如在男欢女爱最极致的片刻。我深觉,科辛斯基在讲述这些故事时的口吻就疑似处于这种非神显状态,几乎无情地摆脱了道德的顾虑,这很大程度上会对潜意识中习惯了道德顾虑的我们带来不安和虚无感。我们需要支着道德的梯子登高远望或者升华自己,同时,我们觉得道德是个抓手,依靠它可以获得安全感,充实感,但科辛斯基的叙述者们却把梯子抽掉了,把抓手砍掉了。

        科辛斯基的叙述者可谓形形色色,有无名无姓看不出任何身份背景的游历者,有所谓从事考古的工作者,有大学生,有商人,有体力劳动者,但是这些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无一例外都不在乎道德的窠臼,他们不仅在记录生活片段内容时目光如摄影,而且使用的叙述语言也如同摄影般消除了主观裁取的意味,不加道德过滤地呈现。我想套用别人的话来定义这些叙述者的心智或者口吻:他们的头脑中根本没有道德这个概念,完全在道德谱系之外。但是,这绝不意味着这些叙述者反道德,照相机会反道德吗?正如相机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主观意图,不带个人情绪,科辛斯基在这些叙述中刻意地保持中立和无情,刻意地保持去道德化的态度,让故事本身来震撼读者。

        这部小说的结构形式,已故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有过非常到位的概括:虽然名为长篇小说,其实是一部令人难以置信的毛骨悚然的寓言式的小场景集。它不是短长篇,也非短篇小说集。那些故事好像是从更大的故事中抽取出来的相对完整的小片段,也许说它们是49个场景更加贴切。但是不管它们是什么,每个片段或者小故事几乎都有一个震撼性的要素,这个要素就是这些片段的硬核。作者肯定是有意经营这个震撼的,如果失去这个震撼,这些故事就会魂飞魄散,颜色顿失,全书活跃的生机将荡然无存,那么场景集将变成静态的造型集。这些故事虽然篇幅很短,但是因为有震撼性内核,读完后它们像个个微小的鬼魂般钻进心里骚扰很长时间都不肯离去。这种结构形式似乎为科辛斯基自创一格。至于叙述者,看上去好像是很多人,但也有可能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完全可以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拥有里面提到的形形色色身份,甚至一天也可以以不同的身份经历很多不同的事情。所以这个叙述者到底是多人合集还是单人多相,也留下可以猜测和想象的神秘余地。不管是身份众多的人还是一人兼具众多身份,这些或者这位叙述者均用第一人称,用的均是冷静疏离的腔调。用冷静的腔调来讲述一个个肮脏的小秘密,好像这些秘密与己无关,而事实上正是自己深刻介入的。

        科辛斯基本人在美国的逆袭也很有意思,发达后没有谨守管钥,持续勤俭持身,而是过于松弛,这也像很多作家的臭德行。根据我早年看的董鼎山先生的短平快评论透露,此君不可告人的欲念炽烈有加,好像除却写作务以情色为本,出入纽约各种风月场所,直到1980年代某种不可描述的疫病兴起,才黯然收敛,且不胜惋惜。他从打零工的青年开始到获得国家图书奖只用了12年的时间,而且此前几乎不知道几个英语单词,虽然从移民走的时候已经是波兰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方面的教授。不知道那时的波兰如何评定教授职称,总之他当教授的年龄也太轻了。他在美国成功后娶了美女,出入好莱坞名流和工业巨子出没的场合,推杯换盏,声色犬马。不管他私生活有何争议,我都拜老科为天才,他的《暗室手册》更是值得批判性阅读的小杰作。

        《暗室手册》出版于1968年,次年即获美国国家图书奖。以这本小说的内容,获得这样一个体面的大奖,至今令很多人感到震惊,在各方面标准已经很宽松的今日美国都实属难以想象。但或许更令人震惊的是,作者在写作人生的盛年,58岁的时候,却用塑料袋蒙住脑袋,躺在鱼缸里窒息而死。他自杀的留言也很冷静疏离,像在亲自目送自己上路:我打算要让自己比平常多睡一会儿了。姑且把这段时间叫永恒。(Iam goingtoputmyselftosleepnow forabitlongerthan usual.CallthetimeEternity)。他最后一部小说出版于1988年,距离自杀仅仅3年。他如果知道佛法难闻、人身难得,假自己以更多天年,还会写出什么惊人之作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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