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为生命着色

    杨海蒂的散文集《走在天地间》，连同其所归属的“行走文丛”，名字都透露出十分明确的信息。这是一部容易归类的作品，是作者在各地游历的记录，是她对步履所至之处的感受和思考。这些地方涉及广阔的空间方位，东南西北，沿海内陆，华夏版图的众多区域，多个民族的故乡家园。翻动书页，仿佛跟随着作者的脚步，做一次恣肆快意的远行，在想象中，目光巡游于山河大地，思绪不停歇地驰驱和飘荡。

    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充分敞开感官，贪婪地感受映入她眼帘中的一切，进而记录下自己的投入和迷醉。顺手拈出一段描写，正是作者心灵激荡的生动写照。在书中第一篇《高原之上，雪山之下》中，她写下了西藏给予她的震撼。“那里有最高的宫殿，那里有最长的史诗，那里有最清的湖泊，那里有最深的峡谷，那里有最纯的笑容，那里有最美的歌舞……”一连串的排比句式，仿佛是一层层台阶，让情感的脚步渐次抵达高处，内心的激情奔涌而出：“如洗的天空、远去的白云，飘扬的经幡、飞舞的风马，低沉的诵经、高亢的歌声……又怎能不使我热泪盈眶？”鲜明强烈的感性，浓重的抒情意味，仿佛一团明亮的火焰。

    但这样的表达方式也隐含着风险，最常见的就是止步于情感的发抒。相对于日常生活的单调固定，旅行提供了陌生化的体验，那些初见乍识的事物带来的新鲜感，很容易成为一篇作品的写作冲动，但如果它真正能够让读者愿意读下去，一定还需要另外的东西。作者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这本集子里的不少作品，超越了走马观花式的风光印象记，而将审美的触角伸向了广阔，在山川原野、自然风光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元素，被她瞩目、思考和书写。以一种与所描绘的自然景观并列或者交叠的方式，它们构建了一个精神色彩浓重的空间。

    在集子里不同的文章中，这种精神意味有着众多的指向。在《尼阿多天梯》中，云南高原上哀牢山深处的梯田，仿佛大地上的完美雕塑，笃信自然神性的哈尼人世代耕种于此，“生命与信仰一致，劳作与艺术一致”，仿佛在谱写一首农事诗；在《汉之玉》中，作者触摸着出产于陕西汉中的珍稀金香玉，感受其温润、晶莹和细腻，玉石作为凝结天地精华的灵秀之物，也成为美德的象征，艺术的寄托，其动人的情味有着来自优秀传统文化的浸润；而《怀美人》则先后将场景设定为灵璧、洛水和香溪，这些古代美人虞姬、甄宓和王昭君曾经惊鸿照影的现场，凭吊她们令人叹惋的命运，身世浮沉的背后是时代的风起云涌。在这些作品中，她的目光穿透了单纯的风景与物象，努力抵达更为丰富幽深的所在。

    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所花费的心力，印证了其关切投入的程度。书中的不少篇目，在现实描述之外，有正史记载，有野史传说，有历朝历代的文学描绘，信息量丰富，可见作者是下过一番积累爬梳的功夫的。她不拘囿于固定的视角和层面，笔端在过去和今天、地理和人文、民俗和风情之间往返和切换，把丰富的信息收入字行之间。这些成分并非孤悬的、彼此分离的，经由作者的感受与思索，它们被融为一炉，共同成为了一个精神有机体的构成部分。

    读这本书，我还想到一句古诗，“却认他乡为故乡”。作品又一次佐证了这个观点：一个人的精神血脉，并不为时空所阻隔。作者在山温水软的江南出生并长大，粗砺荒蛮的北地山河，对于她无疑是一种遥远而异质的风土，但那种雄浑壮阔的气息，却成为一种持久而强烈的召唤，令她念念不忘，心驰神往。这一类篇章，也成为了这本书中最出彩的部分。

    就这点而言，好评甚多的《北面山河》是一个适合的例证，也很能够体现出前面谈到的作者的运思特点。横山县即古代银州，位于陕北偏北，横山山脉穿越黄土高原横亘天际，无定河淌过塞北沙漠贯穿整个县境。这里是漠北游牧民族南下中原的跳板，是佛教进入东土的重要通道，是西夏王朝的发祥地，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的故乡，横山游击队成就了中国革命史上的传奇，腰鼓、说书、信天游这三大陕北文化遗产也都在此发源。面对塬梁峁沟，置身古堡古寺，作者任凭想象无羁驰骋，“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自断垣残壁中感受历史的荣光，自林木呼啸中听到铁马金戈的回声，自高亢悠长的民歌旋律中体会人生的艰辛。通篇浑然而弘阔，有一种咀嚼不尽的况味。

    走在天地间——这短短几个字中分明有一种奢侈、豪迈和舒坦。对于一位写作者，不停歇地行走，呼吸天地浩然之气，便是为生命增添营养，储备能量。行走锻炼和强壮了她的体格，也熔铸和提升了她的精神。

    《走在天地间》，杨海蒂著，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4月出版，定价4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