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幼儿园还是小学,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动物寓言、成语故事等传统故事都经常出现在推荐书目和必读书目中,有的甚至进入了教材和课堂。另外,为了让孩子有更多的好书可看,很多父母也自发地给孩子挑选各种经典的传统故事。
由此,我们需要关注这些传统故事被重述之后的面貌,尤其是那些明确说明是给“孩子们的书”。重述的方式有改写、插画、缩编、动画等,尤其是做成绘本,这种诞生于20世纪初期的图书类型,已被越来越多的家庭和学校接受。
重述时,传统故事与插画绘制结合起来,或融合,或矛盾,或延展,或想象,或现实……就变成了给孩子们的绘本。当越来越多的大人热爱绘本这类童书创作后,“孩子们的书”就变得丰富起来。
可是我们也要看到,传统故事被任意缩编和改写的现象也大量存在,插画的粗制滥造、歪曲故事情感、凸显大人们的“为了教育孩子”的观念、对传统故事不加选择等的行为,都不利于做出优秀的“孩子们的书”。
传统故事在现代社会的尴尬
在科技文明还不够发达的时候,人类的视野和想象受限较大。故事在人类精神生活中起到了无法替代的作用。可以说,人类能够代代生存下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故事的滋养,尤其是神话和传说。就如河合隼雄所言:“各部落、各民族为了回答‘我们是怎样存在于这里的’,这类对于人类来说的根本性的神奇问题,而产生了故事,也就是神话。那不但是为了解释神奇,而且也与存在整体息息相关,并能够升华这种存在,使其变得更加丰富。”
当代社会,很多大人对神话和传说已经不那么相信了。这种“不相信”已经把人类本身所拥有的好奇心和神秘感侵蚀殆尽,也把与人类“存在整体息息相关”的情感淡化了。
幸好还有儿童,儿童有着天然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有着发现世间真相的执着和大胆;幸好还有童书,真正给孩子的书是有孩子们看事物的眼睛的,有孩子们明确而真诚的态度,也是有大人也能理解的语言的;幸好大人还要带孩子一起读童书,大人可以和孩子一起简单地享受阅读的快乐,不去想很多关于阅读的意义和教育的目的等大道理。
试想一下,现在人们都知道太阳东升西落,可是古人为什么还要相信有十个太阳炙烤大地,要让一个名叫后羿的英雄射掉九个呢?古希腊人则相信赫利俄斯驾驶着四匹火马拉着的战车东升西落,晨出晚没,太阳的光芒也随着战场起落照耀着大地。古人对自然现象有着如此形象的想象和审美,如果仅仅变成干巴巴的科学叙述,其形象性和趣味性是不是就少了很多?后来的童话、民间故事、传奇等带着想象的色彩和理想的味道,著名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可以说是童话中的经典。包括安徒生在内的很多作家每年圣诞节都会给孩子们准备一份礼物:一本童话故事。专门为孩子们创作的大人慢慢出现了。
再后来有了绘本这一出版类型,有了凯迪克、格林纳威等绘本奖项的设立,很多作家都以给儿童创作为职业,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放在如何给儿童讲好一个故事上。以前那些适合儿童的传统经典故事被重新发现,以图文各自讲故事的形式呈现出来,受到了儿童读者的喜爱。
出版于1959年的《金嗓子和狐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作者芭芭拉·库尼(BarbaraCooney,1917-2000)是美国著名图画书作家,已出版了100多本图画书。其中《金嗓子和狐狸》获得了1959年的凯迪克金奖,《赶牛车的人》获得了1980年的凯迪克金奖,其他作品《花婆婆》《艾玛画画》《篮子月亮》《别了,欢河谷》等也深受读者喜爱。
《金嗓子和狐狸》取材于14世纪英国诗人乔叟的《卡特伯雷故事集》。故事有着寓言的味道,趣味十足。哪怕是一个传统故事,芭芭拉·库尼也努力还原传统故事的场景,希望用一种写实的风格再现14世纪的环境。“这本绘本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根草都长在当时14世纪乔叟时代的英格兰。”
取材于传统故事的绘本还有很多经典:《拔萝卜》《手套》(取材于俄罗斯民间传说)、《灰姑娘》(取材于《格林童话》)、《从前有一只老鼠》(取材于印度《五卷书》)、《诺亚方舟》(取材于《圣经》)、《不莱梅的音乐家》(取材《格林童话》)、《丢饭团的笑婆子》(取材于日本民间故事)、《为什么蚊子老在人们耳边嗡嗡叫》(来自非洲民间故事)、《野马之歌》(来源于古老的印第安传说)、《三只山羊嘎啦嘎啦》(取材挪威民间故事)、《晴朗的一天》(来自亚美尼亚的民间故事)、《苏和的白马》(来自中国的民间故事)、《狮子和老鼠》(来源于《伊索寓言》)、《风铃草姑娘》(取材于《格林童话》)、《聪明的变色龙》(来自非洲民间故事)等。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三度获得凯迪克奖的华人绘本画家杨志成根据中国传统故事创作了《狼婆婆》《叶限》《生肖鼠的故事》《塞翁失马》等,他也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传统故事中选材,比如取材印度民间故事的《七只瞎老鼠》等。谈到为什么要创作这些传统故事绘本时,他说:“我从事儿童绘本工作的动机,一方面是想引介中国的故事——我们有太多好故事了!另一方面,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来到美国,我也希望多理解西方的故事,好拓展我自己的眼光和表现形式。每次我投入一个异域文化故事,我都从中受益匪浅。”
绘本在中国不断发展之后,从传统故事改编而来的绘本也有一些大家比较熟悉的面孔:《大闹天宫》(梁川/绘)、《老鼠娶新娘》(张玲玲/文,刘宗慧/绘)、《桃花源的故事》(松居直/文,蔡皋/绘)、《一园青菜成了精》(周翔/绘)、《老猫老猫》(刘腾骞/绘)等。传统故事如何在当代重新焕发光彩?如何选择适合的传统故事进行绘本创作?作为先民的生活和想象的缩影,现代人需要在这些故事中找到与我们内在精神世界有联系的东西,并且还能够与现在产生联系。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
《月出》是2019年魔法象和松雀书店联合推出的一本原创绘本。故事以一只神奇的玉兔的冒险经历为线索,把一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王书音以无字长卷的形式,把神话传说、成语故事、文化典故等用一根阿里阿德涅之线连接起来。这根线由嫦娥奔月中的神奇玉兔开始,或走或停,或蹦或跳,把读者带入了奇妙的故事氛围和想象空间中去。
传统故事如何改编
传统故事毕竟时代久远,要想原封不动地去还原某个历史时期是不太现实的,只可能尽量做到用艺术的方式去再现当时生活状态和情感状态,以便可以更贴近那个时期的故事。其中,我想至少有三个原则:一是要尊重传统故事,要在此基础上去补充和发展;二是要联结孩子,要让孩子愿意走进故事;三是画面要传递故事的核心主题和核心情感,也能体现作者独特的思考和想象。
其一,努力还原细节。
在《金嗓子和狐狸》中,芭芭拉·库尼对细节非常重视,她努力去还原真实的环境和人物,以及故事本身所传达出来的某种情感。画面要尽量多地呈现与故事相关的细节,而且要立足将来的影响。这样的创作态度其实就是要尊重故事本身的背景和人物,尊重各种元素组合起来的某种情感。无论是传统故事还是当代故事,都要让细节来说话。更何况,绘本这样的载体会更形象、更具体、更鲜活地呈现出故事的风格。
《金嗓子和狐狸》中的房屋的草顶和屋内的摆设符合主人公生活的时代特征和贫穷现状。院子是用树枝围起来的;黑乎乎的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盏油灯悬挂在中央;餐具也很简陋,地上甚至有老鼠出没,完完全全是一个贫穷家庭的写照。
《月出》里的细节值得细细品味。既然是传统故事,那得有故事所产生的时代的物件,比如那面神奇的铜镜,如果变成了一面工业文明里的玻璃镜子,就会有问题了。作为一只有着灵气和仙气的玉兔,而且还是从月宫里“逃出去”的兔子,必然有着不一样的经历。
让玉兔产生“逃出去”念头的,正是那面在月圆之夜发出轻轻的神秘声音的铜镜。铜炉、草席、罩着黄披风的铜镜、空白的厚书、寂寞的玉兔、露出尾巴的纸鹤……安静的月宫里,寂寞的兔子翻着没有文字的书本,真像一个写作者苦思冥想却无米下锅啊,怎么办呢?
随着铜镜里那一阵神秘的声音传来,玉兔犹如梦中惊坐起,心神摇曳,拽起铜镜上的黄金色披风,骑上纸鹤开始了冒险的旅程。在带着各种愿望的纸鹤的护卫下,玉兔飞向了一群喜鹊。一群成千上五只喜鹊搭建起来的鹊桥上,牛郎织女正在相会,而他们的孩子已经与好奇的兔子聊在了一起……
玉兔从月宫里出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后,又回到了月宫里。这个过程需要合理的细节来支撑:为什么要用纸鹤作为飞行伙伴呢?为什么要乘牛车到空中楼阁呢?如何从空中楼阁来到人间呢?人间的旅程结束后,又如何才能返回月宫呢?
虽然是一只不一般的兔子,但是如果有了纸鹤,意味就丰富了很多。在故事中,纸鹤不仅仅是玉兔的坐骑和引路人。这么多代表愿望的纸鹤,到底是谁折的呢?思念丈夫的嫦娥吗?牛郎织女通过鹊桥可以相会,那么嫦娥和后羿可以通过纸鹤吗?我们不知道可不可以,但是故事结尾处,纸鹤已经飞走了,离开了月宫,它到底飞去哪儿呢?
还有一个细节也令人惊叹。玉兔和两个孩子到了愚公移山的现场时,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呢?怎么去呢?王书音解释道:“纸鹤由纸张折就,‘愚公移山’的山体逐渐幻化成纸页,也说明了一切故事最终都会由书页流传……‘愚公移山’之后,愚公一众变成了山体上的壁画,石壁变成纸,纸张飞散。”
玉兔从嫦娥奔月的故事里来,又从愚公移山这个故事里回去(掉进破了的山体),神奇的玉兔,神奇的传统故事,就这样跨越时空联系了起来。
其二,紧密联结孩子。
日本的松居直在谈到怎样认识图画书时说:“想了解图画书或者图画书的世界,首先要一本一本地阅读。然后给孩子读图画书。如果你不与孩子一起欣赏图画书的世界,就很难理解图画书,无法知晓图画书对于儿童意味着什么。”
图像表达除了重视真实情境中的生活细节外,更需要连接孩子。孩子是绘本的第一读者,他们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画面,用自己的心灵来感受故事,所以对于创作者来说,丝毫马虎不得。大人在创作绘本时,需要用孩子的眼睛来看事物,需要用清晰的语言来表述故事,需要用贴近孩子生活和心灵的图画来表现故事。
孩子的真实和纯洁来得自然,孩子的生气和愤怒来得也自然,它们从孩子那里由内而外表现出来,是不需要加以雕饰的。知晓了这一点,大人就会有很多反思。
《月出》里的孩子形象与《金嗓子和狐狸》里的两个孩子的地位和功能差不多,但是没有他们的话,故事就会显得不好玩,不神奇。大家可以仔细对比读一下这两个故事。玉兔本来就是月宫里那只神奇的兔子,两个孩子又是一对神仙眷女的子女,玉兔与他们相遇必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
其三,用画面传递故事核心情感。
传统故事的当代呈现,离不开各种绘画技法和材料。选择什么技法和材料才能更好地呈现传统故事呢?如何才能让孩子亲近这个故事呢?那么画面就需要承担起吸引孩子们的职责。“绘本不应该被动地接受,它应该让孩子产生一种亲切感,不知不觉引领孩子走进一个奇妙的世界。”
芭芭拉·库尼在《金嗓子和狐狸》中采用了刮画板。这种画法非常复杂,操作起来也不容易。画家先要在涂有光滑石膏底的版纸上涂上墨水,然后在墨水上刮出线条和区块,露出底板上的白色。有了黑白轮廓之后,画家还需用分别制作不同的黄、红、青三个版,最后套色拼版,完成一张又一张的画。能有这样的精力和智慧进行创作,能有如此丰富的细节和想象呈现给读者,真是令人佩服。
随着故事情节的向前推进,画面也随之延展开来。无论是留白,还是用五色勾勒场景和形象,都可以恰到好处地传达故事韵味。黑色和红色可以说是书中的主色调,黑色代表危险、未知和神秘,比如黑黑的森林、黑黑的狐狸、黑洞洞的房屋和蜂巢;而红色象征热情、大胆、活泼、自信等,比如红红的鸡冠、狐狸红红的舌头、孩子们红红的衣服等。
《月出》的故事建立在神话传说《嫦娥奔月》的基础上。当画面以富有表现力的水彩,把各个人物的情感凸显出来,把整个故事氛围烘托出来时,我们会留下深刻印象,会被打动。《月出》里的图画都是基于传统故事而绘制的,那么采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是最好的选择。
以河合隼雄的一段话送给大家:“小孩子觉得一件事情非常神奇,他们通过向大人求教来吸收知识,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会想到一些自己对神奇事物的解释。小孩子问为什么的时候,大人不马上回答,而是反问:是呀,为什么呢?有时候就会从小孩子那里得到非常有趣的答案。”大人如果这样做了,生活中一定会有趣、丰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