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乔治·弗洛伊德的黑人死了。
这个偶发事件如一点星星之火,落到了一堆干柴之上。美国普通民众,尤其底层民众压抑已久、累积已久的不忿、不满和不服,冲着“种族歧视”和“执法不公”熊熊燃烧,迅速蔓延全美各地。而我在美国工作、生活近三十年,对“种族歧视”或“性别歧视”一度是缺乏切身体验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警察有相当程度的好感。我见过他们从大树上将邻居的猫抱下来,见过他们帮助抢救突然晕厥倒地的路人,我自己某天被医生送去住院,也是警察到家里去照料我那个当时只有八个月大的幼儿……。因此,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正义”和“公正”的化身,是由纳税人供养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个群体。
直到某个秋日的中午,我被一辆警车半路截下来。
他们有他们的圈子
新泽西州,三线并行的高速公路,我开在最左边的线上。一路秋空澄净,视线之内没有任何障碍,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大,踩在油门上的脚不自觉地越来越重。
等我意识到后面尖锐的警笛声是冲着我来的,才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觉得应该立刻停下来,于是减慢车速,顺势停在左边的路肩上。谁知后头的警笛不仅动静更大,还加上了高音喇叭,警察吱哩哇啦地对我喊话。我六神无主,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那些语调十分严厉的祈使句,是在重复地命令我:“停到右边去!!”
我赶紧把车重新发动起来,横过公路,到右边路肩停下,打开车窗。到那一刻为止,我已是一个有12年驾龄的老司机,连违章停车的罚单都没见到过。
当那个威风凛凛的年轻警察
一下子递给我两张罚单——“超速驾驶”,加上“妨碍交通”,我依然反应不过来,只是忍不住问他:“刚才,我为什么不可以停左边?”
他说,听到警笛,本来就应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到道路右边停车”!并质问我:“你怎么考的驾照?!”等到确认我是真的傻,并没有“存心和警察作对”的胆量,他沉吟了一下,要回那两张罚单,在其中一张上作了一点改动,然后特别交代我说:“记住,不要付这两张罚单。按上面的指示,联系指定的法院。”
好吧,我老老实实地照做。和法院联系的结果,是安排我一个多月以后,去上交通法庭。开庭那天,是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法庭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和饮料。
法庭上,法官用很重的纽约黑人口音,指示我先去和公诉人协商,不必等候他本人亲自审理。又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之后,我才见到了那个公诉人,他和几个警察一起,坐在房间正中的长方形大桌后面。那公诉人的脸型狭长,头发灰白,蓝灰色眼睛看人非常专注,但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你还来不及捕捉那目光里的喜恶,他的视线已经转移了,让我立刻联想起一个词:狐狸。
“我想为自己得到的两张罚单作出若干解释……”我在狐狸对面坐下来。
“你的确需要解释。既然是‘超速驾驶’,怎么会‘妨碍交通’?你是怎么做到的?”狐狸问,打断了我还没开始的陈述。
警察们闻言先笑了起来,问他:“够可以的!她撞上谁了?”
“布莱恩·斯蒂文森,”狐狸说,“州政府那边的人。”
美国没有统一的中央警察机构,从各州到各市、郡、县,警察局直属地方政府,不存在垂直的上下级关系。这里是市政府法院,狐狸他们和那天逮着我的州警不是一拨。狐狸从罚单上抬起头,问:“你的确没有藐视执法警官?”
“没有啊!”我哭丧着脸,刚准备再解释,狐狸已经示意我不必罗嗦,说:“你看起来也不像”,而且,“眼看到圣诞节了”,宣布取消那张“妨碍交通”,同时把另外那张超速的罚款金额减到最低。旁边的警察同志们取笑我:应该罚你再考一次驾照!
而我心里只是嘀咕,不是都说涉事警察不到庭,罚单就自动作废的吗?可我不敢再追问。脑子里隐隐约约觉得,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圈子。在这个圈子之内,他们彼此之间不管是否相识,是否有合作关系,都会在某种程度上主动互相维护。面对这个圈子以外的人,他们判断是非黑白的尺度并不总是很理性、很客观的,也并不见得完全遵循制度或规则,而掺杂了很多个人的、主观的,有时甚至可能是情绪化的因素。
大圈子外围的小圈子
“双罚单”事件并没有直接冲击我对警察的良好印象。在新泽西定居日久,我参与当地政府机关的一些活动渐多,上下课之余,也经常独自开车跑来跑去。
那天傍晚,我并没有超速。在城间公路上爬上一个大坡,我松松地把着方向盘,任车子滑下坡去,滑过红绿灯,左转。道路是很熟悉的,我心不在焉,根本没看见在我滑过去之前,已经是红灯了。偏偏紧紧跟在我后面滑过来的,正是一辆警车。
于是,一点儿悬念都没有,我旋即被尖利的警笛逼停在路边。全副武装的警察从我打开的车窗俯下身,发出千篇一律的指令:“驾照、保险卡和注册登记!”
我取出方向盘下面小格中的深蓝色小文件套,和驾照一起递给他。文件套里,除了保险和注册登记,还多了一张卡片,普通信用卡大小。正面是飘扬的美国星条旗衬底,印着一枚某市警察局的警徽,右下方标注着年份。背面,有一个大大的签名。
警察看了一下那张卡,问我:“女士,您这张卡是哪里来的?”
“XX市的XX局长先生给的礼物。”我照实回答。
他点点头,把东西装回小文件套,返还给我:“开车小心些,再见,女士。”
这是两个月前,XX警察局长在就职典礼上亲笔签发的小卡片,给为他竞选助力的人们做纪念,现场拿到的有一百多人。到此刻,我才明白这张卡片远高于“纪念”的作用。不久,我的学生卡洛琳又告诉我,这一类卡片有很多种,还有等级差别。
卡洛琳来自弗吉尼亚,她哥哥是当地现任警官,给了她一张“警察亲友卡”。靠着这张卡,她从未接到过什么交通违规的罚单。她说,美国各地的警察局、警察工会、兄弟会、警探养老协会等组织每年都会发放类似的小卡片,供圈内人发放给自己的亲友和关系人。
这些卡片表面上不附带任何承诺,却在大众的范围内画出了一个个小圈子——一个个与警界那个大圈子相勾连的小圈子,持卡人由此拥有了某种程度上被豁免的特权,凡遇到“麻烦”,可以得到逃避法律制裁的机会。这是警界默认的“潜规则”。当然,连我一个新移民都能见识到的卡片,不可能是什么秘密,也必然会引起民众对“潜规则”的质疑和不满,BBC曾经就此事公开采访过警界要人们。报道中,时任纽约市警察工会发言人的AlO'Leary强调,这些卡片仅具备“公关”作用,没有“豁免”功能。
可是,尽管我无法考证自己手中的那一张属于什么级别——除了交通违规之外我也没本事犯下更出格的事,无法确定那张卡片到底能“豁免”到多大范围,但我知道,它的的确确是“管用”的。我的那张卡,有效期两年,两年后XX局长再获连任,我又拿到一张新的。每次开车违规被拦下来,得到的都不外乎警察们客气的微笑:“小心开车,女士,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我因此开车相当嚣张,前后四年有余,直到遭遇卡尔特警长。我习惯性地超速,被拦下来以后,习惯性地递上那个深蓝色小文件套。他取出小卡片以后,沉默片刻,对我说:“我叫卡尔特,是XX区的警长,请您记住我的名字。您是警察的朋友或亲属,就更应该懂得遵守规则、尊重法律,是吧,女士?”
陡然间,我满脸涨得通红。如果说最初拿到那张卡,我并不确知它的效力,但后来把着方向盘猛踩油门,有恃无恐,无疑是因为拥有“特权”。所谓“特权”,指的是某种权利、优势或豁免权,仅供特定的个人或群体获取与使用。这个词作为学术概念,不论在哪一门学科的范畴内,都被用于描述社会不平等现象,我也不是不懂。当旁观别人使用“特权”,我也满心不忿,但当自己拥有了“特权”,便毫不犹豫地纵容了自己。
“超速是有生命危险的。”卡尔特警长说。他最后也没有给我开罚单,但收走了那张卡。
我明白他是对的。卡尔特是一位眼睛里不容沙子的正直警长。然而,卡尔特不见得代表了警察群体中的大多数。2018年初,鉴于小卡片牵扯的种种弊端,已经导致警察执法的公信力大幅度下降,纽约市立警察工会决定减少小卡片的发放数量。消息一出,现任和退役警察们一片哗然。在他们看来,“警察”是一项高危职业,附带着明显的生命威胁,因此他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人,理所应当拥有并保持某些“特权”,不能被约束,更不能被质疑。
大小圈子的里里外外
搬家到纽约州以后,我进入联邦监狱教书。在这个极端特殊的教学环境里,我看到了更多大大小小的“警界特权”如何若隐若现,如何盘根错节。
那天清早,我开车去监狱。我自从被卡尔特警长教育过以后,开车小心得多了。所以,当一辆警车追过来逼停了我,我并不心虚,只是疑惑:“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他板着脸,很从容地回答,“只是查验一下。”
只是查验一下?!我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凭什么?他没有解释,因为毫无必要。他是执法者,他有权利“认为”我必须接受“查验”。而配合执法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我们没有权利质疑他的“认为”。
他的“查验”,让我整整迟到了17分钟。大厅的守卫女警得知我迟到的原因,问道:“是哪里的警车?”
“是前面镇上警察局的。”我说。
“今天没什么特殊状况啊,”守卫打开面前的电脑确认,笑起来,“的确没有。那位警官大概只是一大早起来心情不好。等我来打个电话,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我的所有资料在她手头有存档,包括车牌号,她顺手就把电话打了。“这是我们的人。”她说。连小卡片都不需要了,我又被划进了“圈子”的外围。然而,执勤巡警随意拦截路人,根本不需要正当理由,是合理的吗?门卫女警的电话知会,是合法的吗?我成年累月往返于这条路上,如果我车上携带有违禁品呢?如果我干脆是开过去劫狱呢?……
不论法律本身有多么严苛,执法者总是人,免不了有人性的弱点,还有人喜怒哀乐的情绪,并在行为中表现出来。更何况,法律条文本身并非滴水不漏。
教室在这座庞大监狱的最深处,教授们上下课出入的时间是固定的,时长也是固定的,通常大楼的各条走廊会为我们清场,禁止犯人走动。时不时也会出现例外,比如那天中午,有三名犯人从拘留所被转过来。
我们这一组人出去,他们那一组人进来,正好在最大的关卡处相遇。这也是整座大楼里各走廊交接部防守最严的一道关卡,用粗铁大栏杆分为三格,供不同身份的人出入,所有人都需要填表登记。
隔着铁栏杆呆在不同的格子里,我们和犯人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足两米。犯人们都双手被反铐,带着脚镣,手铐和脚镣上又有铁链连接,身体稍微动一下就叮咣作响。其中一个精瘦的小个子“叮咣”了一阵,对押送狱警说:“太紧了,请把手铐松一松。”
在他们近旁的狱警还没反应,铁格子外,给他们做文件登记的那一位扭过头,冷笑:“这是监狱!想要舒服自在的人都留在家里。”
对犯人们而言,“家”是一个极度敏感,且极具杀伤力的词。小个子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立刻还嘴:“我到时候总会回家的,你才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呢!”
话音刚落,那位狱警已经扔下笔,冲入格子,照着小个子的脑袋一拳挥过去!
拳头重击在人体上的声音,手铐脚镣叮咣乱响的声音,在密闭的、狭小的、戒备森严的空间里,格外骇人。几秒钟漫长的死寂。我用最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动,敛声屏息,不要有任何表情。
给我们领路的警官压低嗓门,严厉呵斥:“够了!没看见教授们在这里吗?!”
他虽然是督导系统的警官,原则上管不着属于看守系统的警员,但他的位阶比较高,说话的份量自然重。那头的两名狱警都不吭声了,只剩下小个子咬牙切齿地嘀咕:“我有律师,你等着。”
可他的律师后来并没有接受这一次的控告委托。因为第一,现场没有人证,没有人肯为他出庭作证;第二,没有物证,闭路监控的录像在那几分钟的画面里,只有我们这一组人,没有他们。
照理说,犯人也是人,美国总是一个处处标榜尊重人权的国家。小个子在没有反抗能力,也并未企图反抗的情况下挨打,至少可以投诉。为了制约狱警虐待囚犯——包括言语和行为虐待——联邦监狱里有一整套规章制度,不仅提供犯人向监狱长、监狱局、华盛顿司法部和法院的逐级投诉渠道,还有明文规定,保障这些渠道通畅:一、任何人不得阻挠投诉表格的递交流程;二、各级主管必须亲自参与调查;三、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情节事由必须归入被投诉狱警的工作档案,作为该员晋级、调薪的参考。
不过,所有的“投诉”都是有时限的。小个子当天被直接投入“小号”,关了三个月。与世隔绝的三个月之后,他无辜挨打这件事情,自然而然灰飞烟灭。
设在监狱一隅的“小号”特监几乎完全密封,连看守送饭也只是从小窗口递进去,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监狱里的监狱”。监狱方惩罚小犯规行为的方法有很多,关“小号”是最严重,也是最后的一种。至少要经过一次听证会,控方和被告人各自陈述事由,由警方官员作出裁决才能施行。我起先以为,我的学生们总不至于被送进去的。可是,陆天突然好几天没露面,他的同学们告诉我,他被送进了“小号”,因为在例行体检中,他的尿液样品被查出来含有毒品成份。
我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学生们过去曾经怎样作奸犯科,我不得而知。但作为一个连续三四年间,每周给他们上四天课的文科教授,我自认为对他们的现状以及当前的心态有相当的了解。我不认为陆天会这么愚蠢,用这么拙劣的手法自寻绝路。而我怎么认为显然无关宏旨,陆天就是被关进去了。
一个半月以后,陆天重回课堂。“体检事件”进一步调查的结论很简单:他的尿液样品被人掉了包。至于为什么掉包?从掉包到嫁祸于他的过程怎么可能发生?已超出我能够获知的范围。但是,只要用常识稍微推理一下就不难看到,在一个安保顶级的监狱里,在狱警眼皮底下,由狱方指定的医生给犯人们体检,闭路电视全程监控,要如何完成样品掉包的一系列动作?还要确认检验结果,操控听证过程,把无辜的陆天顺利送进“小号”,仅凭某个或者某几个犯人就能够做到吗?
陆天并没有得到任何形式上的道歉。被关个把月“小号”又如何?被冤枉三两次又如何?警界本是一个庞大的圈子。对于普通百姓,这个圈子或许只有部分优势,对于囚犯,他们拥有的是绝对优势。尿检事件最后的处理,只是监狱方终止了与涉事医生的合同。
这个结果让我想起某天社会学系同事告诉我的一句话,他说,一个平头老百姓,即便手上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某一位检查官处理某个嫌犯的态度出于恶意——且不论搜集这些证据有多么困难——这名检察官也不会被追究。这个叫做警界圈内的“职业豁免权”。
从警察到检察官,再到法官,一级一级的“执法者”,都是圈内人。他们执行法律,解释法律,也操作法律。
尾声
乔治·弗洛伊德死亡现场的小视频,是我那个立志上法学院的小女儿先看到的,她跑下楼冲进书房来告诉我,跺脚大叫:“愚蠢!执法者应该更懂得守法,永远不能高于法律,更不能高于宪法!又不是中世纪,现代的人连这种常识也不懂吗?”
时间的流逝从来没有向我们保证过,这个世界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更公平、更公正。当夜,大规模游行示威首先从事发地开始,紧接着泥沙俱下,一片混乱。然后各媒体报道称纽约州和华盛顿特区、佛罗里达州、加利福尼亚州等多地的一些警官也加入了示威游行队伍。他们单膝下跪,公开表明自己反对粗暴执法的立场,祈求民众回归理性,停止过激行为,以和平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
与此同时,也还有警方强行扣押记者的公开报道;还有骑警冲撞到游行的妇女,再从她身上踏过去的实况;还有警察拉下游行队伍中五六岁孩童的口罩,往那孩子脸上喷胡椒水的视频广为流传……
警界圈圈勾连的暴力执法、滥用职权,是美国普通民众累积上百年的深深恐惧,而这个国家并没有一个独立机构来监督他们。他们当中,像卡尔特那样正直的警察不是没有,问题在于他们当中的少数败类知法犯法之后,所谓“职业豁免权”的适用范围,可比我曾经拥有过的那张小卡片大得多了。
我的电脑屏幕上,正开着一个视频会议。参会人们的脸大多都固定在一个个小方格里,只有辛迪不时离开几分钟或十几分钟。每次返回她自己那个小方格,总是谦然微笑着问大家:“我刚才错过什么了?”
没有人责怪她。大家都知道,她的丈夫在四个月前遭遇车祸,导致大脑神经严重受伤。那个名牌大学毕业、供职于顶尖科技公司实验室的高级软件研发设计师,如今记忆力几乎完全丧失,生活基本不能自理。
辛迪的丈夫本来身体强壮,每天骑自行车锻炼。车祸发生时,他骑着自行车在自己家门口附近,被从后面开来的汽车撞得直飞出去。他们夫妇为了讨回公道,刚聘请了律师为这场车祸打官司。而律师和他们自己,对能否胜诉都没有把握,因为处理事故现场的执勤巡警并没有给肇事司机开出违规罚单。那个肇事司机,是现任警察的家属。
今年是2020年。到今年,一个拥有150万会员、300名专业律师、上千名义务律师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LibertiesUnion)整整一百岁。自1920年成立以来,这个以反抗警察暴力执法、营私舞弊为己任的民间组织,已经艰苦奋斗了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