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只鸟》是我“新小说系列”的第五部作品,从《穿堂风》开始到现在的这第五部作品,和我以前的创作风格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在我看来,写作的方式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生活中已经有了模型、故事、人物,你把它放到你的故事里,加以改造;另一种情况是像一颗种子成长为大树的过程。你从种子看不到大树的样子,但是种子会发芽、长出叶子,一天天长成一棵大树,而且这棵大树还有可能结很多果实、招引来很多鸟来做窝。这一切都是源于一颗种子。《寻找一只鸟》就是属于种子。我让这个种子发芽、生长、一派繁茂,有了这个故事。其实从种子成长到大树这是一个非常非常艰难的过程,这个故事的成型也是经历了很长时间。好几年前我已经和出版社提过了我要写一个故事,写关于一个孩子寻找一只鸟,但是最后写出来的这个故事已经完全不是我最开始想的那个故事。我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产生很多很多的细节,是最初我在构思和写作时大脑中并没有,而是在写到那里的时候突然迸发出来的画面。比如故事最后写到男孩要回家时迷路了,但是他突然发现了自己以前画在路边的一只鸟,然后又发现了一只,然后他发现了所有他画的鸟都向着大溪镇他的家。这些细节和元素让这个故事从最初的种子,自然生长成了现在的样貌。
《寻找一只鸟》的字数不是太多,但在这里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大家,这是我个人写作史上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它写了许多我以前的作品里不曾出现的故事,有许多在我以前的作品里不曾显示的因素。
首先是空间的改变。我曾经说过我早已经离开了油麻地,早已经走出了油麻地,我走出油麻地时候的那种丰富性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压倒了油麻地。一个作家应该遵从他所有的生活积累和思想财富,不能说以前的财富是财富,后来的不是财富。后来的财富也是非常重要的财富。到了我现在的年纪上,我没有理由不去使用后来的财富。我的“新小说系列”都不再讲述油麻地的故事。《寻找一只鸟》的故事中始终提到一个高原,这个高原是哪里呢?云贵高原。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做了很多的案头工作,我买了一大叠鸟类的书,我必须要知道云贵高原的鸟是什么样的、有哪些。我在故事里每写到一只鸟都必须看这些专业的书,看它们的图片,看它们生活的地方,是候鸟是留鸟还是旅鸟,我都要搞清楚。我越来越觉得博尔赫斯的那句话是有他的道理的:知识是写作的最大的动力。我永远记得这句话。
再就是人物的刻画与人物关系的处理。《寻找一只鸟》中的五个人物形象:外婆、妈妈、父亲、孩子、盲爷爷,对这几个人物形象的刻画我个人是非常认可的。比如说外婆这样性格的人物是我以前所有的作品,包括短篇中都不曾出现过的一个新的形象。外婆非常强势,身材矮小,但是气场巨大。尽管在故事中关于外婆的笔墨不多,只有几个场景,但是我想大家在读过以后就能感觉外婆是什么样的性格。故事开始时妈妈和外婆上山找男孩的场景,外婆一直走在前面,她出身自中医世家,从小跟着长辈上山采药,所以外婆爬山的本领非常高。而故事里男孩的妈妈,一直是受着外婆照顾的,一直被笼罩在她巨大的爱的阴影里的。虽然妈妈的个头儿比外婆高,但妈妈在本质上是个非常柔和的女性。外婆和妈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而且这也为后面的故事找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理由,外婆一手酿造了一场分离,因为她很强势地决定了自己女儿的未来和前途。故事中的事件是复杂的,但酿造出悲剧的人也是具有巨大的爱的人,这个爱像汪洋大海一样宽广,像大山一样雄奇。文学作品就是有这样的特点,可能使用的文字并不多,但却能够呈现出非常丰富复杂的事件。故事里的妈妈是一位乡村诗人,乡村诗人这个形象大概是在我们现在所有的儿童文学作品中都不曾出现过的。乡村诗人这个形象是我在一本诗集里读到过的一句话,我感觉特别好,就把这个形象落实在这个故事里男孩妈妈的身上,也力求让书中发生所有故事都富有诗意。这个乡村诗人形象的获得是偶然的,但是在写作的时候所有的偶然因素都有可能变成你写作中的巨大财富,它向你提供的空间和经验是你在写作最开始根本无法想到的。
最后是关于画面感的塑造与氛围的营造。从写作的第一天开始我就非常在意三个字:画面感。每当我写作的时候一定会为每一个情节的故事发生地点寻找到一个我满意的场面。这个场景一定要是非常精致地道、能够体现我的美学观的,它一定是能够让故事往前推进,在情节上起到巨大的推动力的场景。我把《寻找一只鸟》这个故事给周围的朋友和编辑们阅读的时候,他们给我的反馈中有一条是,故事中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其实不仅是《寻找一只鸟》,我以往的作品中也有许多非常神秘的地方。这可能与我的乡村生活有关,因为乡村生活中总是离不开神秘感的。比如夜晚走在漆黑的田野上,你不产生神秘感是不可能的。也有许多未知的、无法加以解释的记忆,在我生命的过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这些自然会显示在作品里。《寻找一只鸟》这个故事本身具有一定的神秘感,我不是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刻意营造这种神秘感,而是觉得这个故事就应该是这样一种氛围,这种氛围应该是从头到尾笼罩在整个作品里的。这个神秘感在故事中也有很多意义解读,《寻找一只鸟》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故事后半段出现的,其实一开始就出现在妈妈诗歌中的那个男人,那个鸟类学家,他到底是谁?他是男孩的爸爸吗?难道他不是吗?可是他真的是吗?这一切我都没有确定的交代。那天那个小男孩在大树下做的到底是梦还是鸟类学家的一个表演?你可以说成是梦,也可以说成是鸟类学家的一个表演。因为我前文已经交代了,鸟类学家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参加了非常专业的滑翔俱乐部,而且不是使用滑翔伞而是飞鼠服的那种飞行,前文都有交代。你可以说大树上的鸟就是鸟类学家穿着他的飞行服在朦胧的月光下向男孩所呈现的形象。因为这个男孩就是要寻找一只大鸟,所以鸟类学家用这种方式帮助男孩完成愿望。但是男孩醒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让孩子确定这就是谁,他觉得这可能又是个梦。这一切都留给读者去确定,你们认为是就是,认为不是就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非常的合理、合乎逻辑,这明明是个想象的故事,但不能有任何逻辑说不通的地方。其中有个交代,一岁的时候男孩的妈妈告诉他:天上飞的鸟就是你的爸爸。但是男孩现在已经十一岁了,怎么让这个逻辑成立呢?所以在故事开始不久男孩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二十多天。大家想想,经历这样的孩子他的大脑、心理可能和普通的孩子是一致的吗?我要给我的整个故事找到合理的逻辑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