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位,前前后后,与我互通电话数年,却阴差阳错,从未见过。那天,棱子偕小唐,在成都东站接我。来之前,她俩上网搜我照片,指望按图索骥。未料,寻得若干,张张庸常,均不符想象,便索性凭着感觉,到出站口守株待兔。
棱子做过我文章的责编,小唐是棱子的知己。交情繁衍开来,始有这日三人握手。我们进得城中,回到小唐做老板的茶叶有限公司。公司坐落在成都有名的银杏街上。每年黄金时节,总有那么几天,游人如织,环卫工人会接到指令,放任叶片飘洒,以营造“纯天然”的奇异。
古董级别的锦里,是蓉城王牌旅游地。如用拟人手法,古街就像一位阅历非凡的老者,衣裳、配饰源自明末清初,生理、心理典型川西民俗。于是,对本地、外地的人,皆能放射出春夏秋冬风流无限的吸引。
小唐公司所在大道,位居锦里东端边缘地带,而街名却叫锦里西路,等于是说,濡染着锦里的福气,却又远离古街的沸腾。事实上,此处确乎风水宝地。往西北不远,是杜甫草堂;往东北不远,是宽窄巷子。周围三二百米距离的沧浪桥、琴台路、百花潭公园,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便有了独家履历,并一概区别于口口相传的故事,而是印进书里、刻在碑上的“历史”。
公司门前,十米开外,竖立着“唐代罗城门遗址”的标志,由此朝右,一条小马路,沿水流缓缓的锦江,幽幽南去。两侧杂树繁花,混植垂柳、丹桂、海棠、玉兰、银杏,间或丛丛斑竹,在岸边人家窗前,修剪成实用的绿篱。
卖茶,不似卖酒;喝茶,更不似喝酒。好茶进嘴,会跟好酒入口一样,内行一品,都会冒出一声“好”,但轨迹则大有区别:前者的好,往往随茶水结伴同行,慢慢地咽下去;后者的好,则通常与酒水背道而驰,急急地喊出来。又比方,二人对品佳茗,常常语少,且轻声;二人对饮琼浆,屡屡话稠,且高嗓。总而言之,茶容易让人谦和,气息抑下来;酒容易让人自得,情绪扬上去。于是,小唐公司的位置,妥帖到不可思议,既离酒楼闹市—箭之遥,又与茶肆雅居相得益彰。时间久了,在慢条斯里过日子的蓉城,公司的声名脱颖而出。
似乎不只一个秋天,正逢银杏叶扬扬洒洒,我与朋友坐于小唐的茶室,无声地喝茶,却忘掉说话。一排长长的落地窗外,无数金色叶片,洒脱坠落,仿佛挟带风声,透窗入耳,而着地的瞬间,又似有足音,让人心颤,竟一时难辨喜耶悲耶。古语告诫:“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针对的就是四川的安逸。作为川人,自己少时偏偏出川,羁旅飘泊,老而又不得其门而归。一辈子失策失误,失却了多少人生滋味。在一个“来了就不愿走”的下午,为了表达心意,我给小唐的公司,取了个别名:慢生活体验基地。
总是不断有人进来,生人,熟人,好朋友,回头客。检索诸位,大致可以看出,通常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多无闲暇惠顾;而光临的男男女女,多是面容平稳、肝火不旺的慢性子。这些适宜此处节奏的知音,缓缓地走路,轻轻地说话,哪怕是询价,亦是悄言细语。渐渐知道,来客登门,缘由不一,有的来买茶,有的来看茶,有的来喝茶,有的来听茶。
——茶是可以听的么?
人们以上课般的虔诚,商讨般的自在,游戏般的快乐,四围而坐。小唐,这位自称“买卖树叶子”的淑女,坐于长桌上首,以其二十多载的“盘茶”心得,叙说茶经茶道、茶源茶史、茶情茶理、茶心茶意。大致半月一回的频率,成了友朋趋之若鹜的保留节目。
一晃三五个年头过去,小唐传道授业的笔记,已存有厚厚一叠,有点集腋成裘的意思了。有一天,闺蜜数人,翻看那些卡片,几乎异口同声,突然顽皮地叫唤起来,打破了惯常的宁静:“唐总,盘点一下嘛,出本书噻。”
于是,玩笑成真,春天过去,便有了一本由小唐所言组合的读物,不妨称作“唐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