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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纽约在新冠肺炎疫情中沦陷，昔日的世界经济中心成为美国疫情重灾区。如果考虑到纽约在美国公共卫生史上的独特地位，着实令人唏嘘。历史上，这座城市在全国最早建立了永久性公共卫生机构；最早运用细菌致病理论创设医学诊断试验室；众多新型卫生措施曾在这里最早实践；它在美国的天花、白喉、肺结核等传染病战役中长期居于领头羊地位……当前随着纽约疫情消息铺天盖地传来，人们不禁感叹，这座承载美国人骄傲的首位大都市何以面对危机如此不堪。
今天的纽约高居世界城市等级体系的顶端，是世界上仅有的几座全球性大都市之一。20世纪以来，纽约凭借在全球金融、商业、政治和文化领域取得的巨大影响，无可争议地成为美国的骄傲、全球瞩目的大都市。这让太多正在崛起中的城市，将纽约作为自己追逐的梦想。而要认识纽约，需要了解它崛起和变化的历史。纽约的秘密，藏在它的历史中。
地方史中的纽约似乎总能在各种境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增长点。荷兰占领时期，它凭借皮毛贸易和奴隶交易获得发展；英国殖民时期，它与西印度群岛开展贸易获得繁荣；建国后，它依靠独特的区位优势，城市商贸、港口及仓储行业迅速扩大；20世纪之交，金融业在城市经济中拔得头筹。摩天大楼建设热潮带来的房地产繁荣又为经济锦上添花。
国家史中的纽约是独立战争中的重要参与者；是西进运动的重要推动者；是工业革命的先锋；是20世纪政治家竞选的钱袋子；是左右国家经济运行的隐形首都；华尔街、百老汇、时代广场、自由女神是整个国家的符号与象征。
全球史中的纽约好像预设了从诞生便要在国际舞台熠熠生辉。17世纪的纽约先是荷兰商业帝国版图中的贸易港，继而成为大英帝国殖民王冠上的璀璨明珠；建国后，它从欧洲与北美大陆的商品中转站，嬗变为吸收欧洲资本与劳动力，推动北美工业化的桥头堡；20世纪后它从世界经济的边缘一路走到舞台中央。
长久以来，历史学者对纽约成功故事的反复讲述，愈加固化了纽约在人们心中的伟大形象。对纽约的乐观印象，甚至让大众忽略了大型城市在创造神话的同时，所必须付出的痛苦代价。这种痛苦是城市成长中所要经历的各种冲突，是层出不穷的城市问题。今天，新冠疫情肆虐的纽约就正经受着特大城市与自然的冲突。理性认识城市发展过程中的冲突与问题,可以避免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城市危机满腹牢骚,消极指责,而是选择直面冲突,勇敢探寻解决危机的治理之道,让城市危机成为城市创新的契机。从这个角度来看，重新理解城市，或者更具体地讲，重新认识纽约的不同面相，适逢其时。
学界对纽约历史总是兴致盎然。美国著名城市史家杰克逊·肯尼思曾言，目前关于纽约史的研究著作已超1万部，自20世纪90年代起，平均每年有近百部相关成果问世。相较于纽约专题史研究的日趋碎片化，以呈现整体关联，展示普遍意义见长的纽约通史研究经久不衰，并借助社会学理论为城市揭开全新面相。新世纪，9·11等事件为纽约发展带来省思，城市史学者利用社会冲突理论展开对纽约的研究，如今蔚为大观。以近年出版的纽约史著作为例：法国学者弗朗索瓦·维耶（FrancoisWell）的《纽约史》；美国学者史蒂文·杰斐（StevenJaffe）的《战争中的纽约：哥谭镇四个世纪的争斗、恐惧与阴谋》（2012）；梅森·威廉姆斯（MasonB.Williams）的《城市的雄心：富兰克林·罗斯福、拉瓜迪亚与现代纽约的形成》（2013）。这些著作不再把纽约的辉煌当作自然或必然。尽管他们同样对城市未来充满信心，但是指出，纽约的城市文化及景观是冲突与对抗形塑的结果。纽约社会的不平等、高密度以及惊人的发展速度造成了持续的城市混乱，但纽约正是在应对各种社会失序的过程中不断创新、持续向前。
美国纽约城市大学历史学教授乔安妮·雷塔诺（JoanneReitano）是较早一批借助社会冲突理论，为纽约撰写城市传记的代表性学者。她于2006年出版《躁动之城：从殖民地时代至今的纽约简史》（The RestlessCity: A Short History of NewYork from Colonial Times toPresent）。该著以纽约传统历史分期作为叙述经线，将不同历史时期的主要社会冲突作为叙述纬线，为读者精心呈现了一幅幅持续变迁中的纽约经济、政治、社会及文化画面。同时，作者凭借敏锐的历史洞察，试图向读者讲述自殖民地时代起四百余年间，纽约面对接踵而至的城市冲突，如何在实用主义的宽容与妥协中成为美国城市发展的风向标。
该著出版后，无论在美国学术界还是普通读者中都获得广泛关注。该书曾在2010年再版，后于2018年第三次修订出版。第三版中，作者对殖民地时代纽约早期定居者与土著人的争端补充了全新史料，并对纽约曼哈顿以外各区的历史进行了完善。日前，该著第三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中文版书名为《九面之城：纽约的冲突与野心》。译者用“九面”形象概括了书中纽约自殖民地时代以来九个历史阶段富于变化的灵动面相；“冲突”与“野心”更是精准表达了本书的核心观点与特色。
历史上，纽约由一般性地域城市到国家首位大都市再到全球性城市，成长经历堪称完美，加之冲突并非纽约的唯一故事，多数城市史学者往往忽视了纽约历史中“冲突”的重要地位。纽约城市史权威级学者迈克·华莱士曾坦言，冲突不是我们愿意讲述的故事，但冲突可以揭开繁荣背后，被刻意或无意中隐藏的矛盾。因此，尽管冲突往往与不稳定、挣扎、变动甚至失败联系在一起，但是冲突是纽约城市发展中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而且是我们立体认识纽约的重要路径。
不仅如此，在《九面之城》作者雷塔诺看来，冲突在纽约的前世今生中，还具更为重要的价值。她借用社会学者刘易斯·科泽的社会冲突理论，将纽约历史中的冲突诠释为一种警示，是一种推动城市变革的催化剂。从雷塔诺讲述的“冲突故事”中，读者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印象：在纽约这座美国最重要的城市中，关于种族、阶级、性别、政府与人民、价值观念以及城市与自然的冲突永恒上演，正是这些让城市不安的冲突构成了纽约宝贵的财富。各层次冲突的过程，体现着不同利益群体为了实现各自的“美国梦”而斗争、妥协的过程。纽约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不断变化、创新的发展动力。从这个角度看，“冲突”构成了纽约、甚至所有美国城市，一个不能被忽视的重要面相。
从殖民地时代到独立战争时期，纽约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多元性社会。多样性的利益诉求不可避免地促发了城市冲突的出现。荷兰殖民者与土著印第安人的冲突、英国殖民者与非洲奴隶的冲突、市民与政府围绕社会治安引发的矛盾，这些城市冲突令既有的社会共识出现紧张。雷塔诺认为多样性孕育了城市中的这些敌意，但同时也培育着宽容的传统。这两种潮流之间的张力令纽约既充满活力又动荡不安。纽约自身的复杂性，自殖民时代开始就已经展现，它反复被政治、经济和社会冲突的旋涡所裹挟，而正是这些旋涡让城市免于停滞。
19世纪上半期，随着纽约经济地位的提升，社会逐渐成熟和进步，但城市冲突并未缓和，反而变得更加复杂多样。19世纪初，纽约挣扎在传统城市向现代城市转型的阵痛中。期间，城市商业利润的狂飙令城市快速扩张。城市发展创造了机遇也造就了混乱。市长德维特·克林顿的城市改革和杰克逊的民主政治中充斥着各种焦虑的公共意识。工人运动、本土主义、废奴主义、反废奴主义、1834年骚乱、1836年罢工、1837年大萧条暴露着纽约成为全国首位大都市后，阶级、种族、性别以及民族冲突的严重裂痕。19世纪中期，德国和爱尔兰移民的涌入，为城市带来新的文化冲突。内战期间的征兵骚乱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城市动荡。纽约发现了自身的不足，并为未来留出了改变的空间。
19世纪后半期纽约是美国镀金时代的典型代表。贪婪、腐败的城市老板特威德把控市政作威作福。同时，城市中弥漫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让纽约贫富分化的鸿沟更加巨大。不过，城市冲突的升级，也促发了改革的强烈需求。通过“发现贫困”和激进劳工运动，纽约的改革者唤起了整个美国中产阶层的社会良知。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步主义运动即将蓬勃而出。他们将不仅挑战摩根等华尔街财阀对经济秩序的操控，还将挑战既有的文化和社会秩序。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女权主义者、劳工组织都将纽约作为争取各自权益的重要战场。
20世纪上半期已经成为世界金融中心的纽约命运跌宕起伏。雷塔诺笔下，哈姆莱复兴的梦想与大萧条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1935年和1943年哈莱姆的骚乱不仅是阶级冲突，还因为种族问题的交织，变得扑朔迷离，结局难测。危机四伏的纽约也因此迎来了强人市长拉瓜迪亚的城市改革。作者指出，纽约哈莱姆的冲突，映射出这座城市及整个美国日益严重的阶级分化和种族矛盾，人们通过斗争试图确认美国梦是否人人都可拥有。
20世纪下半期纽约的全球经济地位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这座城市的全球性影响也开始突破经济层面。联合国总部的建成，象征着纽约在全球政治中的新角色。当纽约享尽荣光时，城市内部也经历着痛苦的分化。雷塔诺重点讲述了罗伯特·摩西对纽约展开的城市规划。看似单纯的城市建设计划促发了各利益群体的激烈争论，特别是不同阶级和族裔紧张情绪不断升温。同时，代表公共利益的城市政府与个人权利之间的张力让各种城市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变得更加微妙、谨慎。六七十年代围绕政治、种族、教育、住房以及同性恋权利冲突达到顶峰。雷塔诺归纳道：旧的痛苦被加剧，隐藏的恐惧被曝光，新的伤口在流血。1975年财政危机几乎让纽约成为国家危机的代名词。到20世纪90年代，当纽约经济重新繁荣时，多元化带来的社区冲突依然困扰这个丰硕的“大苹果”。
新世纪，纽约进入全新时代。在雷塔诺看来，旧的秩序正在改变，但是新移民对城市秩序提出更高要求，9·11事件的悲剧以及次贷危机改变着这座城市的面容和本质。不过，挑战带来的不只是压力，它还令人振奋，让纽约试图重生。先后当选的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和比尔·德布拉西奥都在追求变革。同时，飓风“桑迪”为纽约带来危害，形成了城市与自然的冲突，在经受灾难的同时，纽约人也在重新认识可持续发展与城市的关系。
最后，纽约是由多元人群、利益构成的混合物。冲突构成了纽约这座巨型城市的重要特征。可以预见，未来的纽约，冲突依然会不断涌现，但同时它也将持续推动纽约的变化与发展。这正是《九面之城：纽约的冲突与野心》一书所要表达的核心主旨。事实上，不止纽约，美国著名城市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曾言,冲突是富有创造力且大胆的城市拥有的特性。城市本身是一个矛盾体，它鼓励自由和创新，也依赖秩序和纪律；既倡导合作，也培育竞争。正是由于这些内在的矛盾和冲突，城市才处于永恒的变化发展中。因此，如何直面冲突，可能是每一座城市都应该思考的重要命题。今天纽约正处于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冲突中，全美第一的人口密度，世界商务、旅游及交通的中心地位，让这座国际大都市面对疫情不堪重负。它将如何直面冲突，能否在危机中找到转机，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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