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岁梢,庚子初春,荆楚大疫,波及全国。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全国乃至全球都伸出了援助之手,为湖北送去了各类抗疫物资。其中,日本汉语水平考试事务局支援湖北高校物资标签上的一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意外走红,成了春节期间人们热议的话题,将人们的视线再次拉回到鉴真和尚的那个年代。
根据日本奈良时期著名学者淡海三船所编写的《唐大和上东征传》(日本作“和尚”为“和上”)记载,在唐玄宗时期,日本长屋亲王命人制作千件袈裟,绣有四句偈语“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分赠大唐僧人。鉴真和尚被长屋亲王的善举所感动,受邀去日本传法,历经各类劫难,终于在第六次成功抵达日本,开始了自己的弘法之路。
作为由鉴真和尚主持修建的寺院,唐招提寺不但是日本律宗的总本山,还供奉着鉴真和尚的夹纻干漆真身御影像,更是鉴真和尚的长眠之所。对于东渡不下十次的我来说,2015年夏天第一次造访奈良,我便与鉴真和尚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已匆匆过去五年,因为“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句佛偈,我的思绪又被带回了奈良——
2015年6月4日晚,从名古屋乘新干线抵达京都后立马转乘电车,抵达奈良已是深夜。不同于东京夜间的灯红酒绿,奈良的夜显得格外安静。街边店铺多已打样,偶有几家居酒屋还开着门。如同我们江南的小城市一般,没有太多的人流,高楼几乎都没有,一片静谧之感。
第二天一早,电车慢慢悠悠地将我从市区带往郊区,沿途的风光与家乡徽州极为相似,田垄纵横,水稻交错。到站后,过药师寺往北,沿着指示牌走不过500米便到了唐招提寺。一路欣赏着奈良乡间的景色,遇到了大批游人,不算宽敞的田间小路竟然变得有些拥挤。我心中纳闷:“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令日本人也扎堆出行,跑到这郊区来旅游?”
唐招提寺是由鉴真和尚主持修建的,鉴真和尚为唐朝扬州大明寺高僧,应日本僧众之邀到日本规范佛教仪轨教义。从第一次开始东渡到公元754年抵达日本,历经五次失败,即使双目失明也没放弃,前后共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直到第六次秘密搭乘遣唐使船,才终于得偿所愿,东渡成功,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日本天平宝字元年(公元757年),淳仁天皇将已故的新田部亲王旧宅送给鉴真作为建寺之用。鉴真随即指导弟子们开工建设,至神护景云四年(公元770年)唐招提寺落成。“招提”二字源自梵文Caturdeśa,意译为四方(catur是四,deśa指场所、地方、国土等),指寺院。在中国北朝时期,魏太武帝于始光元年(公元424年)建寺,名曰招提,遂以招提作为寺院的别称,此称呼后来传至日本与韩国。而“唐招提寺”的寺名简单明了地表达着“自唐朝来的鉴真和尚在此修行而建立的寺院”之意。今天,唐招提寺与东大寺并称为传播和研究律学的两大道场,鉴真所开创的四戒坛也是日本最澄和尚开创天台宗之前日本佛教僧侣正式受戒的唯一场所。
根据唐招提寺官方资料的评价,“虽然当时日本已具备了佛教国家的意识形态,但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当属鉴真大师,这些功绩已成为日本中学的教材内容之一,可以说鉴真东渡不仅对日本的佛教史,对整个天平文化也产生了无可估量的影响,对日本而言他的确是有功之臣”。正因对于日本佛教戒律规范作出的贡献,鉴真被尊为日本律宗初祖,其地位相当于中土禅宗之初祖达摩。
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行至寺门口,抬头所望大门上横额高悬“唐招提寺”的匾额,这块匾额是日本第六位女天皇孝谦天皇所书。立于寺门口,放眼院内就可见古木掩映中的“金堂”。不同于我们国内常见的以中轴线递进抬高建寺的手法,唐招提寺没有明确的“中轴线”概念,基本是围绕着主体建筑——“金堂”环绕零星而建。
唐招提寺的金堂,是日本“天平样”建筑的代表,经历将近一千三百年的风雨。在中国没有发现山西五台山的唐代建筑之前,金堂一直被认为是唐代建筑的典型代表。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曾说过:“对中国唐代建筑的研究来说,没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鉴了。”
但是如今我们看到的“金堂”已不是最初的样子。根据资料显示,经过后代的整修,金堂的屋顶整体被抬高近两米,坡度变陡,屋顶和墙面的比例发生了变化。外观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金堂屋顶的“帽子”变大了,这种屋顶的建筑比例更接近于中国宋辽时期的北方建筑比例。而堂内的主佛卢舍那佛像,以及两侧的千手观音像和药师如来像,都是天平时代的作品,被日本奉为“国宝”。
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在《天平之甍》中提道:鉴真弟子普照和尚收到从唐国来的特殊礼物——鸱尾瓦,将它置放在金堂之顶。如今收藏在新宝藏楼里的两个鸱尾,一个是一千二百多年前建寺之初的原物,另一个则是八百多年前重新烧制的。受到1995年阪神大地震的影响,历史上曾经多次维修的金堂,自1997年开始,历经十二年完成了从重新落架解体到修复组装的“平成大修”,目前金堂屋顶上取而代之的是平成十五年(2003年)复制成功的“平成的鸱尾”。
金堂是唐招提寺的核心,相当于中土寺庙中常见的“大雄宝殿”,所以每每都是游人必到的地方,处于“常年无休”的状态。反之,御影堂每年对外开放的日子少之又少,之前我所说的特殊机缘也源自于此:御影堂每年只有在六月六日前后三天对公众开放。与我同来的游人不为其他,都是专程前往御影堂去参拜鉴真和尚夹真身纻干漆坐像的。
公元763年,鉴真和尚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步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三月上旬的某个夜里,鉴真的弟子忍基梦见唐招提寺的讲堂房梁倒塌,他预感这是鉴真即将圆寂的征兆,于是和其他弟子一同,以中国特有的夹纻工艺,按照真人大小,为鉴真和尚制作了这尊坐像。
在鉴真大和尚圆寂九百多年之后的公元1688年,日本“徘圣”松尾芭蕉来到唐招提寺,被大师的执着和大愿所折服,在大师御像之前顶礼膜拜,并留下名句:“翠叶放清芬,滴露色更新。我欲多采撷,为师拭泪痕。”如今这段话被铭刻于石头上,伫立于开山堂,与大和尚为伴。
御影堂原是兴福寺别院内的建筑,始建于康平三年(1060年),后数度重建。在1962年移建至唐招提寺,历时三年。御影堂建成后,东山魁夷受邀为其绘制障壁画。从1971年起,东山魁夷花费了大量时间来研究鉴真的生平和唐招提寺的历史,寻访日本各处的名山海景,于1975年5月率先完成了《山云》和《涛声》两幅。之后,他三次游历中国的自然名胜和鉴真和尚的故乡扬州,吸取并借鉴了中国古代绘画的手法,将中国的意境和日本的技法有机结合,于1980年2月完成了《扬州熏风》《桂林月宵》和《黄山晓云》,最后完成的作品是在坐龛内部绘制的《瑞光》。这批历时十年之久的作品,既有日本的风光,也包含了鉴真和尚故国家乡的景色,追溯了中日文化交流的渊源,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对于鉴真和尚最好的陪伴。
当我随着人流步入御影堂时,见真身夹纻坐像静静摆放在中间,柔和的灯光打在坐像上,整尊坐像仿佛笼罩在佛光中一般。鉴真大师盘腿端坐,上身披着袈裟,双手结禅定印放于腿上,面容慈祥,双眼微闭。历经一千多年风雨,如今坐像依旧风采卓然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正如日本僧人义澄所说:“尊颜和雅而犹笑也”,坐像仿佛如真人一般。在那样的气场中,一切都似乎能够安静下来。因此,我也能理解为何有这么多人从日本各地专程前来朝拜、瞻仰真身像,拥有哪怕一秒与大师交流的机会。
出御影堂再往最深处走,就来到了偏居一隅的鉴真大师墓。墓园外曲径通幽,泥墙柴扉,园内古木参天,苍苔遍地,全然没有一丝肃杀之气,如同进入绿野仙踪一般;夏日的燥热在这片环境里,瞬间纯净下来,仿佛时空在此静止。伫立于墓前,只见围绕着墓冢种满了来自中国的松树、桂花、牡丹、芍药、荷花,以及专门移自鉴真和尚故乡扬州的琼花。我想这大概是后人怕鉴真和尚会寂寞,在这片长眠之地,用来自故乡的草木陪伴他。
1980年,赵朴初先生经办了鉴真真身夹纻坐像回国“探亲”活动,这使成千上万的国人瞻仰到了鉴真大师的风采,也掀起了中日民间友好交流往来的高潮,成为中日邦交正常化的见证。如今,墓园中的赵朴老衣冠冢也是遵从其生前要常伴鉴真和尚左右的遗愿,为鉴真和尚护法,略解大师寂寥的思乡之情。
置身于鉴真和尚墓前,忽然一道阳光洒入树林,一扫先前阴郁,令我想起入寺时候看到的那段文字——“佛教文化兴盛的时代高僧辈出,史上留名的不在少数,但他们的墓除了偶然发现的行基菩萨墓之外,无一被发现过。身后一千二百年香火不断受人朝拜的只有鉴真一人。”
佛家所说的“机缘”,对我而言竟然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鉴真和尚的御影像有了一次亲密接触,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时空穿越千年,有多少人能够一睹尊容,又有多少人能够与之相见,而我就是幸运的那一位。
我想鉴真和尚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就是简单的“佛法”二字,历经劫难六次东渡日本为了“弘法”,即便为此双目失明、险些丧命也在所不惜。他以殉道者般的觉悟和精神,不问结果,无怨无悔,将中华文明的薪火传至日本,他带去的不仅仅是佛法,还有医药、建筑、书法等等,在人类文明交流史中留下了一个个耀眼的标记。
而为御影堂创作屏风画的日本当代著名画家东山魁夷先生和我国佛教领袖赵朴初先生,正映现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意境:我们虽然隔海相望,不在同一片土地上,却拥有同一轮明月,感受同一缕清风。他们向我们展现出的是艺术家、宗教领袖对鉴真和尚的崇敬,是他们各自人格的魅力和博大的胸怀,这更成为中日两国两千余年文化交流长河中的闪光片段。
作为井上靖先生笔下的“天平之甍”,鉴真和尚站在天平文化的最高峰,足以代表日本天平时代文化屋脊的地位成就。如今,大和尚每日依然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信众的朝拜;赵朴初先生、东山魁夷先生、井上靖先生等等先贤大德,都因为各种因缘际会,“共结来缘”于千年来生生不息的古都奈良,也给我们后人留下“千山万水纵相隔,终须一日来相见”的机缘。
后记:在拜谒过鉴真和尚夹纻真身坐像之后没多久,御影堂因为地基下沉和漏雨等问题,在2017年开始了为期五年的修缮工程。这也促成了2019年12月在上海博物馆开幕的《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的举办,将唐招提寺珍藏的文物和御影堂中的系列隔扇画带到了中国。我原计划是等春节过后,专程去上博看展,不曾想这次突如其来的“新冠”将全国人民都困居于家,各类公共场所也纷纷关门,也只能望展兴叹了。
居家避疫之际,恰巧看到“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标签,不禁想起了造访唐招提寺中的点滴,码字成文,以志纪念。我想既然能够与鉴真和尚有如此深厚的机缘,终究能够再次得见这次错过的至宝。此刻唯有祈愿疫病早日消退,神州大地重新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