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存在意义要由读者来阐发,一部作品面对无数心灵,也必然会导致不同的接受反应。王夫之《姜斋诗话》中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表达的也是这层意思。但如果过分强调读者的作用,把作者的“一致之思”消解在每个读者的各有千秋的阅读反应中,进而否定作品既定意义的存在和正确释义的可能,甚至断言作品的生命要由读者来赋予,这就不仅有悖于常情常理,甚至是近乎于傲慢了。
写作-阅读系统并不像研究式阅读通常给人感觉的那样,是一个完全封闭的、非此不彼的系统,而是可分可合的、诸多系统中的一个。读者无法逾越阅读而回溯到写作之中,如同茨威格所说,“由于我们不被允许与艺术家同时性地去经历他创作的那一时刻,唯一地只能试图事后去经历这一时刻”。但写作本身却可以先于阅读而由作者、作品构成另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也就是说,若阅读不存在,写作也存在,若写作不存在,阅读就真的不存在了。
当然,从艺术即交流的社会意义上说,我们不可能讨论谁也没读过,甚至没听说过的作品,而一部从未被别人发现的作品是否应当叫做“作品”也完全可以讨论。但无论它叫什么名目,那个凝聚了某个个体独特生命的文本是真实存在的,那些古往今来无以计数的私人日记、笔记、草稿是存在的,即使它们没有影响过第二个人,也确乎占据过某一个心灵和某一段时空。它们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不存在,在从封闭状态打开的一瞬间才存在,在读者目光所及时才烁烁生辉。贝克莱一派哲学早已论证过物质虽然不是依赖于我们的感觉才存在,但它确实要依赖于某一个心灵才能被感觉到。但是涉及到心灵活动,一颗心灵隐秘的精神活动难道也需要由“别的一些心灵”的感觉来确定它存在还是不存在,又在多大程度上存在或如何存在呢?
所以说,读者赋予作品以生命的说法有一个显见的缺陷,就是它至少忽略了一个人的生命──作者的生命。譬如二战中那本著名的《安妮日记》,假如它从来没有被从阁楼上发现,没有叫世人震惊,难道它真的会化为乌有吗?不,这段经历至少影响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刻骨铭心地存在于一个人的人生之中,多么沉痛非凡的人生!法西斯主义不仅杀害了一个叫做安妮的小女陔,也迫使她长期在极其狭小、恐怖的环境里冥想、诉说和渴望;这不仅是有形的史实,也是无形的心灵史;这不仅是一个人的遭遇,也是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假如一个人的不为人知的存在不算存在,那要在多大范围内公诸于众,让多少人知道才算存在呢?假如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无足轻重,那要多少人的遭遇才值得引起重视呢?
在写作-阅读构架中,写作必然被视为是面向阅读、导向交流的某种行为,但实际上,在作者-作品这一系统中,著书立说最真实的动机还在于内心的需要。蒙田曾问过自己:“即使谁都不读我的书,我用很长的空闲时间去整理一些有益而又有趣的思想,是不是就浪费光阴了呢?”他最后认定,写作是个体生命的一种有助于“从本质上深入考究自己”的存在方式,那些纷至沓来的思绪如果不整理出来,就会不安分地搅动心灵。“与其说是我写书,不如说是我的书造就了我,书与作者成为一体,不可分离,它是我生活中的一员,而本身又有自己的领域。它不像其他书那样,需要涉及第三者,谈论陌生人。”
写作在本质上是追求自身完美的艺术,读者也分享到作者的内心生活和体验。当某个人没有参与阅读,艺术对这个人就不存在,但它在作者那里依然存在,即使没有一个阅读者,艺术在创造过程中也存在。也许这样理解更为恰当,每个人的一点点创造性思考,都意味着人类整体精神生活的一点点进步和财富。无数看似无足轻重的个体生命,都会对他所处的时代有所触动,并且以我们不完全清楚的方式反映到社会生活层面上来,最终推动了历史运动的不断发展。这与其说是需要你、我、他认可的公众事件,不如说是从来如此的隐秘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