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仲春,女儿忽发烧,三日乃愈。疫情期间,此敏感事,故居家隔离。时余目疾,不能读书,故每日听喜马拉雅。一日,忽闻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跃而大喜,对妻言此陶渊明修道诗也,一一解释,若合符节。
陶渊明年谱不下三十种,《归园田居》作于何时颇多争议,可见先生当时声名不彰。大致以为,《归园田居》作于义熙元年 (405年) 十一月弃官归家之后。此次辞官缘由、心境等已流露于《归去来兮辞》。之后,陶渊明一直归隐不出,直至辞世。《归园田居》有六首,其六或为江淹拟作,故一般以为共五首。《归园田居其三》多以为是田园诗,比如谭元春《古诗归》言:“陶此境此语, 非老于田亩不知。”
第一句“种豆南山下”。种豆,可以是劳作种豆,亦可理解为感应、因果,《涅槃经》所谓:“种瓜得瓜,种李得李。”南山,陶诗多见,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杂诗》十二首其七)。南山,可以有其实指,有学者称是庐山或南岳。沈从文言,南山与商山四皓有关,亦是妙解。陶诗与“南”有关者颇多,比如倚南窗以寄傲(《归去来兮辞》),南窗罕悴物(《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开荒南野际,(《归园田居其一》),在昔闻南亩(《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于《易》言,南为离卦,与政治有关,《说卦》所谓“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日本明治年号典出乎此)。《论语》“雍也可使南面”。南面,听治之位也。陶渊明眷眷王室,有道与物皆昌,故出仕;无道修德就闲,故为隐士。无论仕或隐,皆是政治选择,“南山”“南窗”“南野”“南亩”即政治性情感流露。曹植《种葛篇》言:“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阴。”曹植与陶渊明之意类同,有不平者也。故韩愈言:“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岩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送王秀才序》)
第二句“草盛豆苗稀”固可视为写实,大多以为陶渊明不擅种田,或以为是“幽默”手法。或典出《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穢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此杨恽怨愤之辞也,陶渊明是否有此心态? 《孟子·尽心上》言“为闲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以之为譬,豆苗心也,草即茅也,草盛豆苗稀即茅塞子之心矣。以宋儒观点言,豆苗或指天理,草或谓人欲,常人往往人欲盛而天理稀,故须存省克治(所谓耕也、理也)。
第三、四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多以为乃陶渊明劳作之实写。这两句或化用了《诗·大雅·抑》“夙兴夜寐,洒埽庭内,维民之章”,是陶渊明精进不已之象,《劝农》所谓“民生在勤, 勤则不匮”。理为治理,《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有句“开春理常业”。袁行霈说:“‘带月荷锄归’一句尤妙,区区五字即可见渊明心境之宁静、平和、充实。”
第五、六句“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大多以为是实写。山路狭窄,草木茂盛,夕露沾衣,难行矣。“道狭草木长”或化用《诗经·秦风·蒹葭》之象,“道狭草木长”所谓“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喻道之难求也。“夕露沾我衣”化用《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第七、八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述怀也。《诗经·召南·行露》惧行多露,陶渊明“衣沾不足惜”,皆具贞正之德。苏轼言:“览渊明此诗,相与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闲情赋》有十愿,《归去来兮辞》言“富贵非吾愿”,《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言“但愿长如此”。陶渊明之愿为何?以《故园田居其一》为譬,“少无适俗愿, 性本爱丘山”可谓答案。山,艮止也;乐山,仁者之象。
《归园田居其三》前六句可视为陶渊明自述劳作生活,七八句稍示怀抱。苏轼言陶渊明之诗“外枯中膏、似淡实美”,全诗固可谓写实,然句句含义深远。“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劝农诗》),农事与修身相通,儒、道皆极重视。陶诗不离事而言理,此诗可谓陶渊明以农事为喻言修身之艰,乃夫子自道也。(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