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殇

    己亥岁末，庚子鼠年初，随着新冠肺炎病毒的突然而至，喜气洋洋的春节氛围骤然急转，坠入深谷。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疫情呈爆炸之势肆意漫延，病例由数十、数百而跃至数千、数万，随之蔓延至全球200个国家。于是，时间被无形之手刺伤，病恹恹喘息着，蜷曲起身子，放缓了凌乱的脚步，一度痛苦地抽搐着，甚至像是要停摆了。

    这段经历注定会成为人类历史的黑色记忆。

    我想起了19世纪俄国作家冈察洛夫。此君在闲职位置做过多年公务员，55岁退休，却享有批判现实主义巨匠之尊，他曾说过一句名言，“钱是个可恶的东西，可以办好事，也可以办坏事”，通俗却深刻。从照片上看，此公大约比较习惯于慵懒的生活，作品也多以表现闲散者为主，其代表作《奥勃洛摩夫》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养尊处优、不务正业，只会整天躺在沙发上混日子的懒汉，印象最深的是，你翻过去一百多页了，那位主人公还在百无聊赖地躺着，如此冗长、无聊的描写实属罕见，早已成为小说古董，不如此，就不足以写出那个时代的“奥勃洛莫夫性格”，也成就不了近现代俄国文学史中最经典、最令人津津乐道、最有标识度的“多余人”形象。而这时候，类似“奥勃洛摩夫”的附体，估计不止我一个。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过客，并且终将会被时间遗弃，正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如同王洛宾歌词所写的那样，“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人类社会发展，从狩猎采集，土地耕种，工业文明，市场经济，科技动能，至人工智能，最初缓慢之极，近半个世纪，时间变得不耐烦，抽风般提速。六十年前，二十几岁的邵燕祥曾写过一首《中国的公路呼唤着汽车》的诗，四十年前，还是这位诗人，已年逾花甲，又发表了《中国的汽车呼唤高速公路》，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想当然地认为是诗人的旧作重发，读了，才发现对象不同。计划赶不上变化，诗人的想象力面对时间，永远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此类诗被时间涤荡掉了，也是无奈。

    中国乡土社会，自古以来是以村落形式生息繁衍的，其最明显的状态，就是时间静止，空间封闭，费孝通认为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雄鸡司晨，男耕女织，土里刨食，传宗接代，注定也是一个大家“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这样的农耕时代，已经被时间冲击得面目皆非，人们猝不及防，懵懵懂懂，变化来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怀旧。以至于，如果不是快节奏的“日新月异”，我们反而不习惯了。

    快节奏是什么？是被注入强心针、兴奋剂的时间。经济引擎带动了一切，办公自动化、家务劳动自动化、休闲自动化，以及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自动化，带动了旅途节奏、行走节奏、用餐节奏、交往节奏、婚恋节奏等等，还有令人炫目的娱乐种种，快闪，刷屏，抖音，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被时间裹挟，席卷。房奴、车奴，消费奴，其实都可以归结为时间奴。为时间打工，便是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时间的提速变本加厉，更加刺激人类随之起舞，穿上安徒生童话中说的“红舞鞋”，一刻也停不下来。这一切，印证了德国社会学家哈尔特穆特.罗萨的观点，“人类现代化的历史，其实也就是“加速”的历史”，（《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演变》）。

    对于人类的随心所欲，时间的报复一定是大概率事件，且不会遥遥无期。

    从社会学层面反思人类处境与这次疫情灾害的命运走向，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只是冥冥之中感觉，人类社会舞台出现过太多的戏剧性场面，亦悲亦欢，或明或暗，皆与时间的神秘作用有关。

    都说“从前慢”，慢在哪里？慢在所有与人类基本生存相关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慢在闭塞的交通，慢在笨重的耕作，慢在贫困的科技，慢在落后的资讯，慢在“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慢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或许最根本的，慢在那时人的清心寡欲。一旦欲望与时间合体，前面充满了不确定性，却只能飞翔，一往无前，没有减速，没有刹车，没有降落，变本加厉，伤痕累累，且永远没有修复的可能。

    时间不仅加快，而且似乎减少了。有论据证明，十九世纪以来，人类的睡眠时间减少了大约两个小时。而这个事实的另一面，就是人的寿命普遍提高，没有谁能解释，上苍施展了怎样的魔力，制造出了这样一个生命延长、睡眠时间缩短的人类悖论奇观。或许我们不必困惑，也无需大惊小怪，大自然中最诡异、最无解、最万能、最捉摸不透、最神乎其神的就是时间。很显然，人类生存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时间的深处。（黄桂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