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何以可能?其实仔细想一想,爱情几乎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奇迹。为了诱导两个人坠入爱河,相知相恋,直到相守一生,实在是需要千方百计的支撑。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差池,都有可能使之前辛苦维持的成果分崩离析。爱情是一种独特的沟通,而沟通本身即是概率极低之事。为了促使这种沟通的达成,人类演化了千百年、构造了各种制度与工具,只为创造条件让两个人相遇到一起。
不过稍等,这样说可不是什么浪漫的抒怀,而是非常正经严肃的社会学论断——既然沟通那么不可能,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又是怎样成为爱侣的呢?顺着这个疑问,许多社会学家都将发现一个不易理解却又不乏深刻的结论:与其说是两个人在谈恋爱,不如说是“社会在谈恋爱”。而卢曼的《作为激情的爱情》一书就是探讨这点的杰作。
卢曼素以冷峻闻名,即使开玩笑也通常只说冷笑话,看着大家莞尔一笑而自己一丝不苟,仅作礼貌性的回应。我们几乎难以想象这样一位探讨社会分化、功能系统和演化理论的社会学家来探讨激情与爱。但恰恰正是爱情这一主题,成功将其理论给串联了起来,释放出了强大的解释力。如前所述,卢曼需要解决爱情这种极难达成的沟通究竟如何实现的问题,这正是他毕生打造之社会系统理论的一个“试剑”机会。
为此,卢曼给出了激情与爱的语义学考察,也即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梳理了中世纪、古典主义与浪漫派对爱情的不同认知,他发现:从最初与某种高尚的品质相关联,爱情一直在走向自我关联,也即我们通常所讲的“为爱而爱”——爱情本身就是价值,不需要依托其他品质、财富与地位等等,而反倒是要从这些因素中脱离与分化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功能系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化成就。卢曼曾借用箭头与圆环来象征这样两个阶段,如果说之前的爱情总是要“为了点什么”的话,那么现在,爱情终于可以是自足的了。当然,自足并不意味着爱情变成了一座孤岛,因为在系统论的原理中,这些被“排除出去”的因素绝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在系统的环境中不断对系统自身发生着激扰(irritation),而这正是社会学分析的用武之地。
一方面,人们常常以为“爱情是只有两人的小圈子”,但实际上,这个小圈子之外还有无数“不在场的在场者”,带着他们那无数双“潜伏着的眼睛”,等待着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特定情节浮出水面。这些人可以增进爱侣的感情,但也可能破坏这种感情。比如“前女友”和“恶婆婆”就是这种虽处于环境之中、但却始终对两人世界产生激扰的极佳范例。但无论如何,这种外在的刺激与打扰都将推动着你们的交往延续下去,遭遇各种丰富的细节,除非这个小圈子本身的运作停滞了。
另一方面,在这个属于两个人的小圈子里,爱侣之间也并不是永远心意相通的。根据系统论的原理,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个黑箱子,无法彼此直接联络。这也是偶然性最突出的表现——既然无法直接连通心意,那就只能诉诸交流,而交流就意味着双重偶然的不确定性。卢曼常举的例子就是:我要考虑ta,还要考虑ta怎么考虑我,进而选择怎样对待ta。而有趣又颇为无奈的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们不得不彼此基于对另一个人的想象而去与之打交道。谎言、滞后、歧义、拒绝沟通,任何一种情形都将带来意外的风险,步步惊心。
这时候,“社会”要登场了。在每个人都以各自为中心的世界里,如果没有密集的沟通与移情的能力,亲密关系就无法获得维持。社会在分化,情感在变得复杂,每一步的选择都如下棋,原本都有其他“走步的可能”,于是社会不得不演化并储备一些结构来应对各种情形。这种结构的作用,即在于确保双方认知与沟通的一致。事实上,没有人可以脱离社会的规范化,每个人在遇到自己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女)”之前,可以说都已被社会训练十几年了,从对于爱情的憧憬,到对具体恋爱环节中交流方式的想象,也都已在太多范例中“演习”过无数遍了。在这种基础上,人们可以直接展开沟通,尽管在旁人看来很多情况都是不可思议的。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普遍熟悉的许多观念,都是被社会塑造多年的,深深刻入每个人虽无意识、但却近乎本能的内心之中。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17世纪以后的人们越来越能够通过印刷品来了解和想象爱情,卢曼看似很严肃地开了一个冷玩笑:“女士读过小说,知道了规则,这提升了她的注意力。……她们也读到了属于勾引技巧的套话和姿态,女士们识破了它们,尽管如此,它们也仍然管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了,这在西方近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可见一斑,而到当下,影视与网络的传播更是带来交往脉络的迭代。比如,就算没那么熟悉祝英台或茱莉叶,也很难逃过“还珠格格”吧?而谁能说在一个八九岁的小孩那里没有将自己“亲身代入”过这种角色中的体验呢?这正是社会媒介普及的全面与深入之处。即使人们未必对于这样一个角色有多么深入的了解,更不会去下一个精准的定义,但作为象征符号,人们往往可以做到迅速掌握要点。最简单地,当有人捧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的时候,她便已然悟透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社会为人们打造好了的武器,顺手拈来,现学现用,不需太多解释,甚至不需要一句话语——“我懂,都在花里了”。
在系统论的术语中,这意味着借由象征而一般化的交流媒介。当又一对男女感叹冥冥之中缘分不可思议的奇妙时,在爱情被促成的这一刻,“社会君”一定会露出一丝欣慰但又得逞般的微笑。坠入爱河中的男女更像是被某种精心设置的结构给诱入情网中的,甚至对一个好伴侣的标准都经过了反复的打磨,社会创造出一系列美好而带有迷惑力的词汇来竭尽全力维持沟通的延续,即使“合拍”无比奢侈、概率极低。进一步地,一旦“诱骗”女性做了母亲,社会又很不近人情地要求其代入慈母的角色,督促和延续对于孩子的爱。人类演化了几十万年,这样一种社会功能既残酷又温馨,但无论怎样评价,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些高明而深入人心的规范。
卢曼的书艰深而充满晦涩的术语,通过社会系统论来理解爱情简直是一种“痛苦”,它绝非教人爱情的宝典,却毋宁说是一位高冷的、身着工作服的专家在用显微镜审视社会与历史之后提交的一份考察报告。没有浪漫气息的报告或许难以打动人心,但却给人以理智。卢曼在一阶观察的基础上强调着二阶观察,当沉浸在甜蜜中太久的男女突然冷不丁地认识到所谓的命中注定和天长地久可能都是社会狡黠的设计时,可能会感到残酷与扫兴。但也只有在跳脱出情境来反思自身的时候,人才是片刻自由的。
而且,我们大可不必因为理论的冷峻而失却对生活的激情,毕竟,为爱而爱,也就是爱情“自我满足”的真意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