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寄自未来的信：写于意大利

    中华读书报记者 康慨

    罗马封城期间，五十六岁的意大利小说家弗兰切斯卡·梅兰德里（Francesca Melandri，上图）在禁闭的家中，从自身的感受出发，给欧洲读者写了一封寄自未来的信。

    这封信发表在德国《明镜》周刊、法国《解放报》和英国《卫报》等多国媒体上，个别表述略有差异。

    信文如下：

    我从意大利给你们写信，这意味着我写于你们的未来。我们现在处于你们几天之后。疫情图表显示，我们彼此缠绕，踏着并行的舞步。

    在时间线上，我们只是比你们早走几步，就像武汉早了我们几个星期。我们注视着你们，你们的行为恰如我们此前的行为。你们搞的辩论，恰如我们不久以前的辩论，一方仍然在说“只是感冒，何必大惊小怪？”，另一方是那些已经明白事理的人。

    当我们从这里、从你们的未来看着你们，我们知道，在得知要把自己关在家里以后，你们有很多人会引用奥威尔，有的人甚至会引用霍布斯。但你们就很快顾不上这些了。

    首先，你们将吃饭。因为这也将是你们所剩无几、仍然能做的事。

    你们将在社交网络上找到几十个群组，教你们怎样以富有成效的方式，打发空闲的时间。你们统统都会加入，过几天便完全无视。

    你们会从书架上抽出预示大灾变的文学作品，但很快就会发现，其实哪一本你都没有胃口去读。

    你们将再次吃饭。你们将难以成眠。你们会问自己，民主这是怎么了。

    你们的线上社交将停不下来，Messenger、WhatsApp、Skype、Zoom......

    你们将想念成年的子女，仿佛以前从未如此；一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你们的胸口就像吃了一记老拳。

    从前的怨恨和争执，将不再那么紧要。你们将打电话，给那些你们曾发誓再不同他们说话的人，问他们，“你还好吗？”。很多女人会在家里挨揍。

    你们想知道，那些因为没有家而不能待在家里的人怎么办。你们为了出门购物而走上空寂的街道时，会觉得脆弱，你们要是女人，就更会如此。你们会问自己，社会是不是就是这样崩溃的？当真说垮就垮吗？你们会屏蔽掉这些想法，回到家，你们又将吃饭。

    你们将发胖。你们将上网搜寻健身课。

    你们将大笑。你们将笑了又笑。你们将炫耀自己以前从未有过的幽默。即使那些总是严肃看待一切生死之事的人，也将思索生命的荒谬、天地万物的荒谬、这一切的荒谬。

    你们将借着在超市排队的时间，与朋友和恋人约会，好与他们见上短短的一面，同时又遵守规定，保持着社交的距离。

    你们会清点自己不需要的一切物事。

    你们身边人真实的本性将充分暴露。你们会有确认，也会有惊奇。

    原先在新闻里无处不在的文人将消失，他们的观点一下子变得无关紧要；有些人将诉诸合理化，这种说辞缺乏同情，于是大家不再听他们的意见。而那些你们曾经忽视的人，却表现得让人放心、宽厚、可靠、务实、高瞻远瞩。

    有些人怂恿你们，把这种种的乱象看成地球新生的机遇，他们将帮你们把眼光放得更为长远。你们也将发现他们非常讨厌：多好呀，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减少了一半，地球的呼吸因此顺畅多了，可下个月你们拿什么来付帐单？

    你们将弄不明白，见证一个新世界的诞生，究竟是宏伟的业绩，还是悲惨的事件。

    你们将在窗子里，在草坪上播放音乐。起先看到我们在阳台上唱歌剧时，你们心想： “啊哈，那些意大利人”。但我们知道，你们也会互相唱出振奋人心的歌。等到你们在窗子里大声播放《我将活下去》的时候，我们也将看着你们，点头称许，就像武汉人2月份在窗子里唱歌，看着我们点头称许时一样。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将发着誓入睡，一俟封城结束，你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离婚。

    要怀上很多小孩了。

    你们的孩子将通过网络上课。他们将化身烦死人的小鬼；他们将给你们带来快乐。

    老年人将不听你们的话，活像惹是生非的青少年，你们将不得不和他们拼命，阻止他们出门、受感染、死掉。

    你们将尽力不去想重症监护室里孤独的死亡。

    你们将有心拿起玫瑰花瓣，洒满所有医护人员的足印。

    你们将得知，通过共同的努力，全社会团结起来了，大家同舟共济。这将是真的。这段经历将永久改变你们的看法，你们是集体的一员。

    但阶级仍将关系重大。关在一座有漂亮花园的宅子里，抑或关在拥挤的经济适用房里，终将是不一样的。能继续在家工作，还是眼看着自己的工作消失，也终将不同。你们为克服瘟疫而驱动的那艘船，不会对每个人都一样，确也不会一样：从来不会一样。

    在某一时刻，你们将认识到这很艰难。你们会感到害怕。你们将和亲密的人分享自己的恐惧，或是把它藏在心里，免得给他们带来负担。

    你们又将吃饭。

    我们在意大利，而这就是我们对你们未来的了解。但这只是小小的预言。我们是非常克制的卦师。

    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将来——对你们和我们都属未知的将来，那我们只能这样告诉你们：当这一切结束，世界再也不是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