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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4月01日 星期三

    “是郭沫若害死她的”吗?

    黄松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4月01日   05 版)

        《于立忱之死——是郭沫若害死她的》一文登载于1984年6月15日的台湾《联合报》,作者是谢冰莹。谢冰莹,1906年生于湖南新化,早年写过反映旧中国社会现实的文学作品,抗战时期任《黄河》杂志主编。1948年赴台湾,任教于台湾师范学院,后移居美国,2001年卒于旧金山。

        于立忱,1912年生于北京,曾就学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后任职于《大公报》。1934年入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一年后患盲肠炎,住院手术,后染肺结核病,精神抑郁。1937年3月回国后病情加重,5月于上海自尽,留下绝笔“如此国家,如此社会,如此个人,无能为力矣”。《大公报》为她数次发文,内容摘要如下:

        广西于立忱女士,三年前曾在天津本社任妇女版编辑。工作数月辞职赴日本留学,攻经济学,苦学勤读,有志深造,乃不幸病肺咯血,静养经年,稍有起色,今春以资尽归国。到沪后,咯血复犯,由其妹看护送杭州疗养,肺疾略减,而精神忧郁,悲观前途,萌厌世之念。日前归沪,昨晨忽自缢身死,其妹发觉后,已救治无及。其妹云:在杭时已屡次图谋自杀未遂,此次防范稍疎,竟以不救。女士敏捷能文,热心学业,青年殒生,闻者惜之。(1937年5月23日上海《大公报》)

        于系广西贺县人,赋性慧敏,由工读自学,插班中学两年,即考入北平女师大,后任天津大公报《妇女与家庭》编辑。嗣因求深造,留学日本,考入早稻田大学院,专攻经济,课余常撰稿。不幸女士东居甫及一年,即患盲肠炎,施行手术后,不如平日康健,后竟由于重伤风引起肺病,经年始愈。今春以资尽归国,舟车劳颠,眠食失常,病又发作,到沪后,即陷于顽固失眠,神经错乱,虽经其妹佩珊费尽心力,亦未能救治,卒之自杀逝世。(1937年5月29日上海《大公报》)

        (于女士)“九一八”事变后被推为全校学生代表,南下入京向中央请愿,颇为贤劳,后因当局以爱国运动所注意,勒令离校,她于离校后,自知努力求进,继赴天津任大公报妇女副刊编辑,并兼任教课,……最近因肺病复发,神经错乱,颇成痛苦,有厌世之念,忽于上月二十一日夜间背人自尽,当由其妹于佩珊办理一切事宜。(1937年 6月1日上海《大公报》)

        《大公报》这三则消息,让读者清楚地了解了于立忱的身世和死因。

        47年后的1984年,谢冰莹在台湾《联合报》上发文称,郭沫若在日本追求于立忱,在于怀孕之后弃之不顾,致使于自杀身亡。郭沫若对于立忱始乱终弃的罪名由此而来。如今,在我们接触到该文之后,对照谢冰莹前后的不同记叙,不免有很多疑问,甚至会发现其有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硬伤。

        首先,按谢文的说法,谢冰莹是惟一在场耳闻目睹于立忱哭诉这段不幸遭遇的人,听罢即觉“那天我的内心比立忱还要愤慨,还要痛恨郭沫若。”她鼓动于立忱:“你为什么不用你那横扫千军的笔把他的嘴脸赤裸裸地描写出来呢?”当于立忱问她:“将来你要替我伸冤,你答应不答应?”谢回答:“没问题,当然答应。”此段内容如果是真实的,谢冰莹显然已做出承诺,负起了伸张正义,为朋友伸冤的道义责任。然而,从1937年于立忱离世到1984年谢文发表,整整过去了47年。在此期间,谢1948年之前在大陆,之后在台湾和美国。应该说,“比立忱还要愤慨”的谢冰莹完全有理由、有动机、甚至有义务,也有“言论自由”的条件揭露“真相”,为朋友伸冤。可是她在近半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未发一声,反而在所有当事人郭沫若、于立忱之妹于立群、于立忱的日本友人竹中繁子等等均已作古之后,把害死于立忱的罪名加给郭沫若。这是为什么?

        再来看该文中,于立忱对谢冰莹的另一个“嘱托”。于立忱说:“我有个妹妹于立群,演过一次电影,用黎明健的艺名,我没告诉她和郭的这段丑事,你将来有机会见到她,就请把这件事告诉她吧。”这个“嘱托”也缺乏佐证。于立忱和妹妹于立群素来关系亲密,她生病回国后直到离世,于立群是在身边照料她的唯一的亲人。如此私密的事情,于立忱为什么不能亲口告诉妹妹,反倒要请谢冰莹这个第三者去转告呢?退一步说,如果真有其事,谢冰莹转告于立群了吗?没有!直到1984年谢冰莹还在文章里发问:“这是个秘密,不知她的妹妹知道不知道?”可见谢并没有告诉于立群。是没有机会吗?不是。1937年秋,淞沪抗战期间,谢曾和于立群一起在嘉定劳军,她们的合照至今还看得到。而且她们还和郭沫若一路同行,于立群在《战地剪影》(1937年11月6日上海《救亡日报》,署名黎明健)记下了这段经历:“出发的时候,郭先生也同去的,到了某地,他转到某军去了,我便跟着冰莹姊去看看她们随从的军中情形,郭先生打趣地说:‘小心点成炮灰呀!’” 这里我们再次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谢冰莹当时为什么不履行承诺,反倒把郭的“这段丑事”一直向于立群保密?也许,这个“嘱托”压根儿就不存在。

        让人无法理解的事还不止这些。1937年于立忱离世后两个多月,发生了日军侵略上海的“八一三”事变。此时,谢冰莹不仅把她的文章投给郭沫若主办的《救亡日报》,还请郭为她的《军中随笔》一书题写了书名,把郭的题字连同署名一起印在书上。这本书于1937年11月初版,1938年再版。如果1984年谢文的内容是真实的,谢会这样做吗?应该这样做吗?

        下面我们要提到谢冰莹的另一篇文章,题目叫《痛心的回忆——吊立忱》,写于1937年6月7日于立忱入殓后的第七天(上海《妇女生活》四卷二十期)。倘若于立忱确实“是郭沫若害死她的”,此刻的谢冰莹正该履行承诺,为朋友伸冤,揭露“真相”,然而这篇悼文依旧对此只字未提,反倒是详细记述了她1935年去医院探望于立忱的过程。她写道:

        “你害了盲肠炎躺在庆应大学的病院时,天天有许多中国朋友去看你,但女性中以我和竹中最勤。记得是割盲肠炎的那天早晨,我第一个跑去看你,你见到我进来,就快活的流出泪来……一会儿竹中来了,她手里也拿了一束鲜花,比我的还大。”

        “你是上了麻醉药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了,我和竹中来回地在手术室的走廊徘徊,有时侧耳倾听,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除了刀子,叉子,剪子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外,什么声息都没有。……半点钟过后你被推回房里了,所有在等候着消息的朋友都庆祝你度过了难关,你自己那时更比我们快活。”

        这段文字写得详实具体,表明于立忱经历了一次普通的盲肠手术,能够见证的不仅有谢冰莹,有于立忱的日本好友竹中繁子,还有“天天”去看望她的“许多中国朋友”。悼文接着写道:

        “满以为你的身体经过了那次的大病后,你会好好爱护,加意调养的,谁知不到三年,你竟被病魔扰得自毁你的生命!……你如果当初知道你的生命是这么短暂的,你也许不至于拼命地用脑,让肺病侵略你两三年,终于丧生。”

        于立忱1935年接受盲肠炎手术,后染肺结核,精神抑郁,1937年因肺结核和抑郁症辞世,谢冰莹当年写下的这些话是符合事实的,可以与《大公报》的报道相佐证。可是到了1984年,在所有当事人离开人世之后,谢却背离事实,颠覆《大公报》的,也颠覆了她本人悼念文章的说法,把盲肠炎手术改说成“坠胎”,又把去医院看望于立忱的时间由1935年改到1937年于立忱回国前夕。

        1984年的谢文写道,于立忱的“手术不成功,还要再开一次刀”,“也不知立忱是那天出院的……立忱没有再开刀,只告诉竹中,她因家中有急事,要回上海一趟,不久会回东京,谁知她一去不返,她果然自杀了!”

        于立忱是1937年3月回国的,此时的谢冰莹根本不在日本,她早在两年前,即1935年就从日本回国了,也没有再次返日。她那篇悼念文章(《痛心的回忆——吊立忱》)写得清楚,1935年的“5月17日是我们离开东京恢复自由的日子”,这一天谢同丈夫黄震(黄维特)离东京回国,于立忱还到东京车站为他们送行。悼文接着写道:“怕妨碍你在东京的生活,我们回国后,很少给你写信,你几时回国的我也不知道。……安葬了母亲回到衡山来,才读到潜修兄的信,说你在杭州西湖养病,天天想自杀,正要给你写信,却不料噩耗传来,你已经离开了人世!”谢感叹道:“想不到东京一别,竟成了永诀”。

        这就是说,自从1935年5月17日在东京车站“永诀”,谢冰莹再没有见到于立忱,她怎么可能在1937年于立忱回国前夕,去日本医院听于立忱的“哭诉”?

        随之而来的问题自然产生:谢冰莹为什么要把盲肠炎手术说成是“坠胎”?又为什么要把“肺病侵略你两三年,终于丧生”,“被病魔扰得自毁你的生命”说成是“是郭沫若害死她的”呢?

        其实,谢的早期作品,对郭沫若有很高的评价,怀有崇敬之情。她曾热烈地描述过郭沫若在武汉群众大会上演讲的情景:

        “还记得吗?在武汉时你站在阅马场的讲演台上,激昂慷慨地演讲,我穿着一身军服完全像个小兵站在讲台的面前,末了扬着手高呼口号……”(《郭沫若印象记[上]》,1931年《读书月刊》第一二期合刊,署名美蒂)

        “我在开会的前一天,就知道这次的群众大会有沫若的重要报告,但我想不到他是如此快就登台的。我快活的快流下泪了,我用全副的精神倾听他激昂慷慨的演说……报告完毕,大家又狂呼起来,每个人都像发狂一样跳起来,喊口号,每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痛恨假革命反革命的政府的……总之,整个会场的空气都被沫若一个人煽动了!从此武汉的革命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统治者的假面具都被揭穿了!大家又走上了另一条革命的大道。沫若这次给我的印象,自然要比他作品给我的来得大,来得深,来得有力!我永远忘不了他,我相信那次在阅马场听过他讲演的人,也永远忘不了他的吧!”“我的脑海中深深地刻下了一个革命文学家的印象。”(《郭沫若印象记[下]》,1932年《读书月刊》第三卷第四期)

        再来看谢1984年文章的下半部对郭沫若的那次演讲是怎样写的:“他在阅马场公开演讲,那时是十足的叛徒、反革命、反蒋委员长……可是领袖素以宽大为怀,以德报怨的思想而宽恕了他,让他作了政治部第三厅的厅长,后来知道他用了一班共产党员在暗中活动,于是解散第三厅,取消他的厅长,但仍然委他为文化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一直到他访问俄国回来,才露出狐狸尾巴。”

        这两篇文章都出自谢冰莹之手,只是时间相隔久远些,对同一件事情评价的反差之大令人瞠目。然而,看似难以理解,实则不难,有学者在研究了谢冰莹的晚期活动后指出,“谢冰莹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李夫泽《从女兵到教授——谢冰莹传》,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5月,第250页)。这个见解也许有助于我们看待这个变化,理解谢冰莹1984年的那篇文章罢。

        思想发生根本变化是可以理解的,政见不同也是允许的,但事实可是不能无中生有的,蓄意的构陷终究会真相大白。(黄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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