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本书,很有趣。书名叫做《闲聊也是正经事》,作者为一对作家父女:孙建江、孙雪晴。
两位作者我都熟悉,其实,准确点说,两位作者我都很熟悉。建江是儿童文学界著名学者、作家,同时还是著名出版人。我与建江结识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时,我们同在云南宣威当工人。我先是在滇东北的宣威电厂扩建工程处当了好几年的混凝土工,和水泥沙石料打交道;后来电厂子弟学校的一些老师被“打倒”了,学生停课的停课,串连的串连。我和几位同伴便被抽调到学校“掺砂子”,当代课老师。不久我又拍拍手上的粉笔灰,从学校调回工程处,在工会和宣传科搞宣传,涂涂写写,偶有习作在《云南日报》发表。建江在宣威电厂当工人,如他所说,“是那种坐在总调度室里看电器仪表,一周一换的白班、中班、夜班三班制值班工人”。值完夜班,“白天有大把大把时间挥霍”的建江,“听说当地冒出了一位青年作者,在省报上整版发表作品”,于是大大激发起他的写作热情,“也就自觉不自觉、慢慢地走上写作这条道路了”。我呢,就是建江说的那个当时“冒出的青年作者”。后来,我们成了“校友”。再后来,我们都走上了文学之路。
与建江结识已逾四十余年了,可以说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其女雪晴,青年学者、作家、编剧,艺术学博士。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见过,我一直叫她小雪。虽说长在杭州,求学、工作在北京,但她出版的作品和论著我都看过,也时常从建江那里知道她的近况,是个颇具文学天分的青年人。从喊我“吴叔叔”,到尊称“吴伯伯”,我也顺势升格为“古稀老人”了。现在读他父女俩的这本《闲聊也是正经事》,实在也是一种缘分吧!
说这本书有趣,书名就别具一格,“闲聊”和“正经事”本是两回事,在这里,偏偏是一回事。翻开一看,我就乐了。你看,建江是这样调侃他“眼中的女儿”——
女儿孙雪晴,正式场合对外介绍,小雪,雪晴。私下里称呼不少,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叫法,近来改叫她“孙教授”了。她留校做老师,备课很认真,认真到常常对着视频反复试讲。我便趁机道:“哈,孙教授,什么时候也给老爸讲讲呗。”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拜托,我才刚刚当老师好吧。”
而小雪呢,说到她“眼中的爸爸”,更是直呼其名“孙建江”,并说“在家我不管他叫老孙,叫小孙。这样显得挺年轻,小孙也乐意。我们是共同肉食爱好者,古典乐抖腿同盟军”。又说“我和小孙基本是谈话不设防,有什么说什么。我的脾气急,小孙性子慢,算是互补。换句话说,就是某种当女儿的不像女儿,当爹的不像爹的微妙又平衡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家家都能效仿,相处自有门道”。
建江自然也不无开心地说:“父女俩时常相互调侃,也算是家庭乐趣一桩。”
的确,“闲聊”也是“正经事”。父女俩在“文学微访淡”中,放松地“闲聊”,谈各自的“文学记忆”,以及一些“有趣的无聊”,既真实,又亲切。比如在“小孙”的记忆里,“小时候对文学没有显出特别的兴趣,一般性吧”,倒是“打篮球,打乒乓球,拉二胡,吹笛子”都“喜欢”。说到写日记、记笔记,“小孙”说“不写日记,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笔记倒是会做,主要是做读书笔记”。这一点,“孙教授”说得也很坦率:“日记倒是不常记,主要是因为我比较懒。”但她接着强调,她“倒挺出乎意料地喜欢记笔记……就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记录下来—— 一个句子,两三个词,一件挺逗的事或者看书看片遇上的有意思的叙述。这些琐碎的记录可能不成文,但都是我以后创作的灵感来源”。她也“习惯手写记录平日里想到、看到、听到的有趣事情”,并“热衷于关于无聊的话题”,认为“所谓的无聊,都像是被风刮走又被鸟儿衔回来的秘密”。“孙教授”说,“对于写作,记忆很重要”,并“发觉自己的记忆在某些方面出奇地好”。特别是“那些手写的笔记就像是唤起记忆的某些标签,只要小小地扣动扳机,带着各种色彩的记忆枪支就会朝向我们大脑开炮轰击”。至于说到“父亲、家庭对你的写作有何影响”时,她说:“对于童年最深的印象,不是新衣服换着法穿,新玩具想要啥要啥,倒是书,应有尽有——谁让我爸是作家外加童书编辑呢。这倒不是什么炫耀,但少年时的阅读量真的很重要。少年时读经典虽然读不懂,但这样才能有日后读懂的那份回味”。至于父亲也就是“小孙”对她写作的影响,“孙教授”直言“要我说,恰恰是他从不干涉我的写作。我今天想写这种风格的,明天又尝试那种风格的,他从来没有以父亲的身份给我任何限制,至多是出于朋友的角度,谈谈自己的看法”。或许正是这样的“文学家风”,滋润了也养育了她,才使她如“小孙”所说,“写作上,她还算得上是个肯吃苦的人,常留意别人忽略的细枝末节,艺术体悟和文学感觉还不错;比较注重个性化表述,很早就明白写作之道贵在独特,也一直为此努力着”。这也可以说是建江的夫子自道。
这本书的主体部分是父女俩各自的作品。
建江收入的是若干记述人物的随笔散文,涉及严文井、任溶溶、林焕彰、桂文亚、方卫平以及若干作家。他记述的这些人物,我大多都认识,也同是我的师长朋友。书中不少人物背景和场景,我也在场,很熟悉。像严文井先生,当年我曾参加过他主持的会议,还专门向他请教过,知道他思想解放,视野开阔,特别重视文学创新,尤其关心年轻人的成长。这些,我当时也都曾与建江进行过交流。后来建江的毕业文论获严先生高度认可,对我而言,并不意外,实乃水到渠成之事也。像文亚,我们同为好友。上世纪末,我主编“大青树丛书”,收入两岸名家散文作品,建江、文亚都是丛书的作者。我们为此还专门组织过一次“香格里拉笔会”,那次笔会人不多,皆同道文友。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路交流,一路切磋,至今记忆犹新。建江一直以儿童文学理论研究和寓言、幼儿文学创作著称,知道他随笔散文精道的人可能不多。他的随笔散文,文字洗练,笔力遒劲,通脱跳朗,庄谐兼备,亦“常留意别人忽略的细枝末节”,自成一格。
小雪收入书中的有小说、散文和剧本故事。她的文字颇有特点:冷峻与温暖、内敛与奇崛、节制与舒展……收放自如,浑然天成。尽管这些文字的体裁不同,但字里行间的文学智慧、悟性和才华是显而易见的。曹文轩、方卫平、班马、徐鲁、李东华、李学斌等都曾撰文对她的写作给予肯定和赞誉。我曾分别在2004年、2005年为中国作协儿委会选编《中国儿童文学年鉴》,对她的散文印象深刻,也做过专门评述。刘绪源曾在为她的学术著作做序时说道:“令我欣喜的是,雪晴的学术文章中,没有枯窘疲乏的痕迹,依然生机勃勃,透出写作和思考的愉悦,有灵动之气洋溢其间;而追究问题之敏锐,思辨之细致,钻研之深入,并不因这文章的灵动而稍减。”绪源说的很是到位。如果说对小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那就是写的太少了。她如今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教学任务繁重,创作数量比过去少很多。
在这本书中,还有一个板块也很有意思,即父女俩各自的“阅读书目举要”。在这个阅读书目举要中,我们可以看出父女两代人的阅读重点和旨趣。
建江的青少年时代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可供选择的书籍匮乏,几乎没有接触过儿童读物。进入改革开放以后,国门打开,各种思潮、流派、学说纷至沓来,人们的选择很多,建江对美学、思想史和儿童文学产生了兴趣。小雪这代人比他们的父辈幸运多了。至少,他们的童年不乏童书滋养,他们生活的年代可供选择的书籍很多。看得出,小雪的选择是很精要和很个性化的,她的旨趣更多集中在文学、艺术、人类文化学等方面。
两代人,不同的人生体验,共同的文学探寻。(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