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1918年爆发的西班牙大流感(Spanische Grippe)是人类历史上第二致命的传染病,在全世界有5亿人感染,2千5百万到4千万人死亡,其中德国就有22.5万人死亡。全球平均死亡率为2.5%-5%。这次流感因为首先由西班牙媒体报道出来,因而被称为西班牙流感,其实流感最初是在美国军营中爆发的。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未能幸免,也感染了这种流行病。关于这次流感,赫伯特·埃利阿斯(Herbert Elias)写道:
一直以来,那些健健康康、结实有力的人,突然抱怨令人难以忍受的头疼、全身到处的疼痛、鼻塞、伤风、没有食欲、那种轻度寒热发作时所产生的发热的感觉,特别是极度的筋疲力尽的感觉。很快又会出现干渴的感觉、嗓子发痒、吞咽困难,以及喉咙嘶哑,与此同时,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痛苦不堪的人,又会进一步地被咳嗽弄得困顿不堪。
卡夫卡身处流感的中心,并且也不幸被流感击中,况且他在此前一年已经被确诊患有肺结核病,大病并未完全痊愈,但他最后还是从流感中坚强地挺过来了,全身而退,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1917年8月12日深夜卡夫卡咯血,第二天夜里再次咯血,随后被确诊为肺结核病。1918年1月卡夫卡去楚劳,他妹妹奥特拉在那里承包了一座庄园。在楚劳,卡夫卡采摘野蔷薇果实,整理菜园,从田地里收捡大量的土豆,喂养牲口,赶马车,甚至还劈材,虽然不太娴熟,他还犁地。卡夫卡梦想着成为农民。奥特拉在信中写道:“上帝为他送来了这场疾病,如果没有它,他永远无法离开布拉格。”离开了布拉格的卡夫卡感到身心轻快,他的健康状态有明显好转。然后,卡夫卡的妹妹奥特拉不顾家庭的反对,执意要去学农艺。奥特拉与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卡夫卡自然站在妹妹一边。家庭矛盾一触即发,然而,由于西班牙流感突然爆发使这个家庭重新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早在1918年9月底,人们已经开始了解到有关疫情的最初一些病例。10月的第一个星期在维也纳和柏林就死亡了大约200人,到了10月中旬已经每天都有200人因此丧生。学校、剧院和电影院都关闭了,所有大学冬季学期的开学日期都被推迟了。此时据说已经有超过15%的民众感染上了这种流感。这场病疫从一个城区到另一个城区,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传播速度极快,令人恐惧。在人群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前一天晚上还看到某人状态非常好,而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已经躺在了刚刚赶制出来的棺材里了。
此时此刻第一次世界大战已接近尾声。战场上的屠杀即将结束,而死亡却才刚刚开始。与炮弹和子弹不同,1918年的流感,对待盟友、敌人,或中立者,士兵或者市民均一视同仁。西班牙流感本身不是致命的,但是如果出现了其他并发症,尤其是肺部的炎症,那么这种流感就很有可能成为致命的了。大部分人在染上这种流感的第三天或第四天就会患上肺炎,病人会出现咯血和窒息的症状,一部分人最后导致器官衰竭而死亡。而恰恰是那些看上去最健康、最有活力的人却往往最容易被感染。
1918年10月14日,星期一,卡夫卡突然病倒了。卡夫卡感到呼吸急促,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中午医生来过了,给卡夫卡测过体温,发烧已经超过40度了。对卡夫卡的病给出诊断毫不困难:因为布拉格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要么已患了西班牙流感,要么即将感染这一流感。但值得庆幸的是,医生没有发现他的肺部有令人不安的炎症。此前卡夫卡在经过一个夏天的疗养后,他的那些肺结核的症状,譬如气短、持续咳嗽和夜晚盗汗已经逐渐消失了。不过,卡夫卡的肺结核病毕竟尚未彻底痊愈,如今又感染西班牙流感,卡夫卡的母亲十分为卡夫卡的身体担忧,常常在一旁伤心落泪。与卡夫卡关系最为亲密的妹妹奥特拉离开她的农场,回家来精心照看卡夫卡。奥特拉在致男友达维德的信中谈到他哥哥:“他病了,中午高烧几乎达到41度。母亲哭了一整天,我尽力劝慰她,但我自己并不这么担心。我只是在远离家人时为别人担忧,但是如果我在他身边,就会有某种把握,相信病会好的。医生来看过哥哥,作了检查,并安慰母亲。”
然而,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不久卡夫卡的肺部出现了炎症。卡夫卡咯血长达一周,高烧甚至超过了41度。1918年11月25日卡夫卡在给上司的一封信中甚至说自己发烧至42度。根据当时医院的报道,通常的病例都是高烧在39度至40度之间,几乎没有提到超过41度的病例。卡夫卡的肺炎发展情况,在这次疫情中看来非同寻常。此时的卡夫卡可能进入精神错乱的境地,他随时都有器官衰竭的可能。布罗德听说,医生几乎要放弃对他的朋友的治疗。
卡夫卡得了双重肺病,并且有几天他生命垂危。他卧床躺了三个星期。卡夫卡没有去医院,他在家中得到了精心的护理。卡夫卡的父亲为儿子布置了更为舒适的卧室,黑市商人为他提供了必须的病号饭,无畏的女佣为他细致地打扫房间。私人医生每天都给他开具病情报告。卡夫卡终于脱离了危险。并且,在此期间卡夫卡没有传染任何人。这也不得不说是又一个奇迹。
卡夫卡是幸运的,然而也是不幸的,这大概就是卡夫卡的命运。回想起来,卡夫卡很有可能最终成为了这一流感的牺牲品。从楚劳回到布拉格时,卡夫卡的肺病已有明显好转,几乎完全康复。若不是这次因为流感发病,使得他的肺部严重感染,卡夫卡的肺结核病也许就彻底痊愈了。如此一来,卡夫卡也就不可能在年仅41岁时因结核病离世了,有关卡夫卡的历史可能就要重新书写了。但是,这次发病过于突然,离上次肺结核发作时间太近,肺部还没有钙化,不可能痊愈。卡夫卡仍然十分虚弱,而这次突然的感染不仅毁了他的器官组织,而且使他原来的病情更加恶化。
1918年11月7日,卡夫卡的母亲在给奥特拉的信中写道:“弗兰茨病情相当好转,当然他还很虚弱,常常头疼。我们今天把卧室通了通风,洗涮了一通,弗兰茨坐在就餐间的长沙发上,但他很想再上床去。”四天以后,卡夫卡的病情更加好转,他在给妹妹奥特拉的信中写道:“我的身体状态相当过得去,每天上午不卧床,但还没有外出,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要出去走走。”当日卡夫卡在给出版商库尔特·沃尔夫的信中写道“几乎是在久病卧床后写出的第一笔”。1918年11月卡夫卡给朋友布罗德的信中写道:“我本想上个星期天就出发的,可是星期六发烧,不得不躺到床上去。整个星期就这样半躺半坐地度过。”卡夫卡在信的末尾写道:“对希伯来语有疑问的地方,我也许会从舍列森寄发一份问题清单给你。这不会增加你很多工作,你只需用一个字或摇一下头来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将就希伯来语进行交流。”布罗德很高兴地读到这封信,他的朋友痊愈了。但是他自己暂时要到床上去趟一会儿,因为他发烧了。他也患上了西班牙流感。当然,无需忧虑,从后来布罗德成为卡夫卡遗嘱执行人来看,他的痊愈只是时间上或迟或早的问题。
1918年11月19日,卡夫卡终于回保险公司上班了,而这时波希米亚王国劳工工伤保险公司已经更换了名字,并更换了它的主人和管理者。1918年11月11日,奥匈帝国皇帝卡尔免除他属下各国的效忠誓约并宣布退位,奥匈帝国从此成为了历史。11月14日昔日的波希米亚王国已经变成了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卡夫卡躺在病床上度过了这家公司、国家和民族发生巨变的时刻,彷佛一夜之间“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和世界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