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岭海帆影:多元视角下的明清广船研究》一书,扑面而来的是明艳生动的色彩。船头船尾描绘着绚丽的图画,有威严的虎头或展翼的飞鸟,仿佛一个个鲜活的灵魂,正昂首面对海洋准备出发。席帆尽头的桅顶上,是灵动的彩旗与风向标,隔着数百年时光,摇曳在岭南暖融融的风里。
这是几个世纪前,外销画里广东船舶的形象。它们拥有已不太为人们所知的名字,战船里有形如生物的蜈蚣船、快蟹船,商船里有因纳税凭证而得名的红单船,有穿梭在码头间的米船、棉花船、柴水船,有通体雪白的盐船,披着长长茅草做隐蔽的巡船,还有因颜色而区分的红头船、乌尾船、黑楼船……
这是大陆最南端的土地,是最早接触外洋风尚的地方,也保存着许多华夏与边陲遗风。喧天锣鼓伴着金狮舞动,鞭炮声中新船入水,船头黑白分明的龙眼却提示着自埃及与巴比伦以来,遍布印度洋与太平洋的造船习俗。一代代北人南下,中原旧俗与岭南水土融为一体,人们走向海洋,又把内陆生活复刻到流动的家园里。宗祠建筑上的彩绘,同样在海船上熠熠生辉。
在长崎港的日本画师笔下,广船的色彩略显浅淡。它们停泊在东瀛风情的浮绘山水里,与来自宁波、南京、福州等处的海船一起,被异乡人称作唐船。图中被注释的除了船的籍贯,还有帆、桅、锚、舵的名称,梁柱、支索和板材的尺寸,这些数字如同一组组基因和密码,记录着每艘船独特的身份信息。
在南方绵长的海岸线上,不同省份的船会涂成不同颜色,彰显着各自的身份。每片海域有特定的生物,也有特定的海船,它们如同血缘各异的家族,面对江、浙、闽、广海域的不同风险,衍化出各富特色的性能。在风力和柔的海域,需要桨橹作为动力来源;在暗礁遍布的海域,则需要更容易折叠的风帆,更多阻挡海浪冲击的插板。各种部件的材质、性能和差异看似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每种船独一无二的特征,使它们得以安然行驶在风险各异的海域中。
在传统广船最后的岁月里,靠近东南海岸的不仅有本土木帆船,还有鼓张着片片白帆的西洋船。海风与桨橹曾是船舶仅有的动力方式,数千年间,从遥远的红海到中国海,木帆船总在冬天的北风里南下,在初夏的南风里归航。1830年,一艘英国蒸汽明轮船来到广南海面,在长达二十余天的时间里,没有人注意到它可以不顾风向和海流的限制,任意调整行驶的方向,就像它身后拖行的鸦片船,早已被这里的人们视而不见。
海风送来警示,古老帝国却如同迟暮的巨船,早已偏离了时代洪流的方向。在革新的道路上,民间商人常比官府走得更快。1835年曾有商行引进蒸汽轮船,从事广州到澳门之间的客运,却很快被下令禁止。断绝的商机背后,是擦肩而过的转型契机,五年之后,一个此前未曾正式出现在天朝主流视野中的文明,将伴随着硝烟与轰鸣声,正式降临东方海岸。
远方的世界已经走入工业时代,广船的天空也迎来最后的夕阳。海域背后是辽阔的大陆,它曾经是航海者最强力的支持,也曾经是最深重的束缚。数百年间,为了维护帝国的秩序,他们一次次关上通往新世界的窗口;为了避免研发中的浪费,他们不再支持技术创新;他们重视管理者的便利,却忽略执行者的困窘;他们规避了一切风险,也规避了一切进步的可能。
然而时光变迁,昔日平和的彩色风情画,终于换成了凝重的黑白照片。中南半岛和日本已率先引入西式技术,古老的木帆船面对的不再是欧亚大陆另一端的同类,而是崭新的人类文明与潮流。穷则思变,人们也曾考虑在不改变船体的前提下改善武器,然而作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精密工艺,局部的调整常会打破旧有的平衡,为安全留下隐患。古老的木质结构无法承受机器的震荡与轰鸣,再多漏洞的填补也不能扭转体系的落后。天道已变,风俗渐改,南海中多了购置仿制而来的欧式轮船,传统的水手也将变成新式的海员。新技术带来新工厂,新学校引来新文化,旧时的铁壁铜墙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回首望去,一切都起自南天之际的海风。
这就是几个世纪以来,属于广船的故事,也是这片海洋、陆地和人们共同的历史。他们本应拥有更辉煌的昨日,他们终将拥有更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