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要有特别的诗想”,这是林焕彰首创的诗论新语,他用他的童诗实践为自己创造出来的诗论新语作了有力注脚。
林焕彰,以他的诗量多质优著称于世。他八十岁了。林焕彰似乎早些年就为迎接自己的八十岁做了准备——前好些年,他的一头银发就从头顶丝丝缕缕垂挂到颈项。他还为自己早来的银发写过诗:
我的头发,比芒花
白,更接近雪
当他坐到临海的窗边,海风就来吹他养长了的白发。诗人一边任长发随海风飘动,一边沉入静思冥想,如入神,若禅定,似得道,仿哲人然,与缪斯化而为一。
林焕彰曾申言,他“拒绝长大”,做“一个长不大的人”,做一个“时间的局外人”;“倘要发展,也是朝着童年发展”。他的确是一个心中永驻童年的诗长者,即使从外在的样貌看,也是显见华年的神形不肯尽悉消褪。唯如此,他才能让他的银白长发到处飘飞,忽而是海峡两岸,忽而是大江南北,忽而是华夏东西,忽而是境内国外。
这样,我才有机会与他在各种场合欣喜相逢。
我和林焕彰算是同一时代的诗友了,虽然我的诗的数量和质量远不可以同他相提并论,完全不可以同日而语,根本不在同一档级上,但是,这种不对称性并没有妨碍我们相见甚欢,亲善有加。为了记念我们的相逢,他总是想方设法要给我赐赠点什么。不是自己的诗集,就是他自己画的画。反正总要送我一二什么,才觉得是不负日久盼来的晤面。最近这次的一堂共聚,他一知我属狗,就从包里抽出一张厚质画纸,寥寥数笔,三下五除二,眨眼间给我画了一条狗。完了,觉得意犹未尽,又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纸,给我写了一首应是他诗宣言的旧作:
活着 认真写诗
死了 让诗活着
“让诗活着”,应该是所有写诗的人的追求和愿景吧。诗的思想质地和艺术质地,诗生命的强韧度,诗传播的空间考验和时间考验的结果,等等,几乎所有诗创作中的终极问题都被林焕彰“让诗活着”四字涵括尽了。诗人的主观愿望决定不了他的诗能不能“活着”。诗人只能动员自己全部的生活底蕴和文学底蕴和创作智慧,努力去做到“让诗活着”。
林焕彰如今还华年风韵犹存,但他“让诗活着”的心愿已经可以说达成了。我这样说,是有充足根据的,最有力的证据,是任何一个童诗选本都不会绕开林焕彰的诗,甚至还有不少夸张的例子:有一位颇具鉴赏眼力的儿童文学论评家,在中国童诗中选择三百首供出版,竟不忌偏颇地选收了林焕彰的21首!已经存在的事实是,在有的选家那里,林焕彰在中国童诗中的位置就理所当然应是这样被认定的。我自己向来也是在各种场合提倡挑剔性阅读,而恰恰是因为挑剔的严格,才在我编撰供职业高等师范学校使用的教材中,收进了林焕彰的两组童诗:一组“猫诗”,一组“鸟诗”;在中外童诗总数并不太多的限制中,林焕彰的诗是收得破例的突出了。如果认为这不过是个人判断,不足为凭,那么林焕彰的《影子》等诗被收在我国稚童必读的小学课本里,就不是个人评断所能成就的事了。现在,林焕彰倘若从城市街巷走到乡间村寨,就都可以听到幼小的孩子在嫩声朗读他的诗:
影子在前,
影子在后,
影子常常跟着我,
就像一条小黑狗。
影子在左,
影子在右,
影子常常陪着我,
它是我的好朋友。
这样的诗,当然是灌注了诗人现实的经验,但更熔铸了他童年时代的感受。童年的记忆离现实的诗人自然已经遥远。然而正是捡拾了遥远童年片片段段写成的诗,林焕彰说“多少有些‘童话’味道的诗,我写起来很愉快”。他感觉到,这样的诗是对失落在遥远岁月里的童年遗憾的一种“弥补”,感觉到从流逝到既往的时间里,反而可以寻觅到现实中不能获得的好诗。
为了让自己的诗活着,林焕彰注重把自己的诗牢牢扎根于现实。
林焕彰写诗的确很认真。而他的认真写诗是以认真生活为第一要务的。他在《童诗二十五讲——和小朋友谈写诗》的《自序》中这样告诫学写诗的年轻朋友说:“写诗,其实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什么样的生活态度,自然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诗。我希望想要写出好诗的年轻朋友,都能先在日常中培养一种高尚的生活情操,培养一种活泼、愉快的人生观。”他坚信,诗欲在孩子那里培育正向、积极的价值观,诗人心灵之美好须得先行造就。他认为,诗人如果想要具备一颗容易感动的心,那么他必须认真生活、认真观察、认真思考、认真体会,生活中每一个细微的部分他都不能轻易放过,他都得去一一品味。生活态度是否认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写诗,能不能写出好诗”。
诗离不开意念和意象。而意念和意象都是由现实生活内化而来的。所以,现实生活积淀的丰赡,就成为意念和意象发生的前提。林焕彰是一个善于累积的人。他说:“我一直在累积经验,累积感觉,培养一颗灵敏的心;我的心思越灵敏,我的思绪就越活跃,我的感触就越深、越广,我就越能发挥感悟力,悟出人生的道理,想出美妙的点子,写出有意思、有味道的诗。”譬如,林焕彰有一首写椰子树的诗。一棵椰子树,投形到诗人心目中,就能随高插碧霄的物象而悟出“努力向上”的道理,遂而自然而然地与悬在高空的太阳和月亮联系起来,于是写成的诗也就很有味道。
为了让自己的诗活着,林焕彰对诗意的新颖和诗意的别致表达总是保持不倦追求的姿态。
林焕彰认为,诗人的眼光必须是不平常的。“只有‘不平常’的眼光,才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发现新的东西。”“诗,要想有‘内在的美’,诗作者一定得有‘不平常’的‘诗想’。”“‘诗想’是‘诗’的‘思想’,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要写出诗人特别的想法。”“写诗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诗想’是否特别。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特别’的‘诗想’,写诗的方法自然就忠实地随着适当的语言出现了。”譬如这首题为《妹妹的围巾》的诗,七彩虹霓竟被诗人同现实生活中的妹妹挂连了起来:
雨停了,
妹妹拉着我,
一直往外跑,
手指着远远的一棵树,
树上挂着彩虹。
她说:那是我的围巾,
从我的窗口里飘出去的。
多有生活情趣呀,多新颖别致呀,纯粹属于林焕彰独特的“诗想”。奇思巧想,人人心中所有却人人笔下所无。“诗人要有特别的诗想”,这是林焕彰首创的诗论新语,他用他的诗实践为自己创造出来的诗论新语作了有力注脚。
为了让自己的诗活着,林焕彰总是强调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强调每写成一首诗都是一种新的独创。
林焕彰认为,练习写诗,少不得“从欣赏出发”,通过欣赏他人的诗以累积一定的“诗能量”,激发“诗感觉”,从而在心里产生“我要写诗”的强烈欲望。所以,用欣赏他人的诗来培养写诗的意愿,是练习写诗的通常做法。不过,林焕彰随即就强调,果真要动笔写诗,那就必须有作者自己的“新的发现”“新的感觉”“新的诗想”,从而写出有别于他人的诗章。也就是说,一开始练习写诗就要避免重复他人。而林焕彰一生努力在做的是,不仅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他这样主张,也这样践行。这是一种自苦求新、自苦求精的精神。林焕彰是诗界尽人皆知的“猫诗人”。他对猫情有独钟。他写不厌“猫诗”。他写的猫诗是不是已足有百首了,我不知道;甚至连已经获得一片叫好声的猫诗有多少,我也无从统计。只是我近来发现,他在晚近的猫诗里融渗了进了越来越多的哲思。
而可贵者,是这些猫诗此一首不是彼一首的敷衍。这么多猫诗,却没有一首是相重的。
在最深的夜里
猫做着最深的梦——
我能够看见的
只是它的两只眼睛!
那是
我童年遗失的
两颗弹珠吗?
一下,林焕彰在黑夜里、从两只猫眼里,捞起了童年失落在乡村打谷场上的弹珠。那么遥迢的记忆,诗人用来拼贴在深夜睡在深梦的一双亮晶晶的猫儿眼中!这样,弹珠里就储存着诗人本人的身世,于是,诗就有了人生的厚重感。它不是书斋里冥思苦想所得,不矫情,不牵强,而动人之处也便在其中了。
还是回到林焕彰八十华诞的话题上来。林焕彰做出了这么丰富而又珍贵的诗贡献,他是应当被祝福的。我的祝福是一首题为《诗鸟》的小诗:
没有哪一地
没有哪一天
林焕彰不能下诗蛋
诗鸽子飞飞
诗雀儿飞飞
阳光
把诗鸟的叫声
镀得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