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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3月11日 星期三

    絮叨话往事——悼念堂姊张祥保

    张珑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3月11日   14 版)

        左起:张祥保(怀抱儿子王汝烨)、张元济、张树年,1949年于祥保家

        左起:张庆、张人凤、张祥保、张珑相聚于祥保家,1999年

        2020年2月18日一早,传来了堂姊张祥保逝世的噩耗。她在2016年中风,卧病已近5个年头。按老理,能以103岁的高龄平静地离去,应该视为喜事。但是痛失了世上已为数不多的一个亲人,我还是很难接受。更何况她与我的关系可说是多重的:她既是我的堂姊,又是我的师长,也是我在北大西语系的同事。

        祥保姊姊的祖父张元煦,是我祖父张元济之兄。她的父亲张树源是我的堂伯父,早年毕业于交通大学,深造于美国康内尔大学,回国后长年在铁路上工作。祥保姊姊的母亲刘冠昭,无锡人氏,书香门第。在那个时代,能离家任教于吉林长春女子师范、保定清苑中学等,可见是位才女。我相信,祥保姊姊一定继承了她的才情。

        根据我父亲张树年先生在他回忆录中的记载,源伯的婚礼于1916年10月20日在老宅举行。证婚人是伍廷芳,婚礼由祖父张元济先生亲自主持。(《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445页》)令人痛心的是在祥保出生20个月后,她的母亲就因重病去世。她的父亲常年在外,对于女儿的成长,过问不周。祥保自幼生活在张元济先生身边,正如她自己所说,是“叔祖把我教育成人”。自幼缺失父母的关爱和呵护,不能不说是她一生中的最大的遗憾。

        祥保比我大11岁。在上海极司非而路老宅里住的时间当然要比我长得多,印象也清晰得多。她见过祖父的许多朋友,包括英国朋友柯师太福医生和他的新婚太太。她记得傅增湘太老伯来上海住在老宅楼下的一间房。儿时的她和玲哥哥还曾到傅太老伯房间里偷糖吃。玲哥哥冯之盛是祖姑母的孙子,比祥保大一岁。祖姑母常常带了她的两房儿媳和孙儿孙女从海盐来上海,一住就是几个月。她的孙辈们都和祥保年龄相仿,是小时的玩伴。

        祥保住在二楼祖父工作室后面的一间房。在我上小学时,她就已经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圣玛利亚女中住校,一个月才可回家一次。有时候,她在圣玛利亚的同学会来家里玩。按照当时的习俗,她们都穿着长及脚背的旗袍,视我为小妹妹。这些同学后来有一直保持联系的,也有失去联系的。张秀爱的二弟后来与我一个要好的同学朱颐云喜结连理,而董梅贞则不知音信,直到改革开放后,传来消息说她是台湾曾经的“行政院长”俞国华的夫人!

        那时候,祥保有一个小照相机“小勃朗宁”(Baby Browning)。像个四方形小黑盒子,结构简单,不能调节光线和距离,只能在白天光线最好的时候拍摄。她用那个相机拍了几张极司非而路老宅的照片,就是现在常常被媒体采用的仅存的几张老宅外貌的留影。

        人老了后,都喜欢聊起往事,她总是非常怀念圣玛利亚女中对她的教育,让她受益终生。当初她上的小学不好,管理松懈,甚至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后来我父亲向祖父提出:“应该让祥保上个正规的好学校。” 当年,祖父主持商务印书馆工作,日理万机,对于小孩子的教育,根本无暇顾及。经我父亲提醒,他当即同意。这才让祥保上了圣玛利亚女中,从而奠定了她一生发展的基础。

        1939年老宅售去,我们搬到上方花园。那时我尚在中西女中附小上学,暑假时祥保正在读英国大文豪狄更斯的《双城记》。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故事发生在英国伦敦和法国巴黎之间,故称双城记。她每天给我讲一段书中的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为了找个清静的地方,我们躲在三楼的亭子间里。那是母亲堆放杂物的地方。里面有米面油及各种日用品,还有一张小铁床。夏日,亭子间在西晒日光的烘烤下,十分炎热。我们两人躺在小铁床上,一边扇着大蒲扇,一边听她讲故事,我听得入了迷,连热都不怕了。每次讲完我总嫌听不够,追着要她讲下去。她总笑着说:“没有了,明天再讲!”八十年的岁月过去了,至今还很清晰地记得那一个暑假的乐趣!

        二战时期,上海的租界是尚能偏安一方的孤岛。但是到了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租界,生活就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初二那年,父母亲为了安全起见,让我转学到离家较近的震旦女中。但是我不习惯那里的学风,读了仅一年,便吵着要回中西。在返回中西的过程中,有这样一个插曲:

        虽然中西女中的校长和老师都认识我,但必须按规定通过考试方能返回,于是祥保姊姊认真地为我补习了一个暑假的课程,重点在补习英文,因为我在震旦学的是法文,英文已经荒废。后来我考试及格,重返中西,说明她的教学是很有成效的。记得成绩出来的那天,她特别开心,说我没有丢她的面子。说罢,她转念一想,又从英文小说里挑了一段文章,让我读给她听。读完,她表示认同我的发音。祥保在约大的同学陈观裕,毕业后就职于中西女中。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美籍老师不是回国,就是进了日军的集中营。学校里迫切需要英文教师。陈观裕就介绍祥保到中西女中教英文。在我考试及格后,陈观裕老师甚至薛正校长都夸她补习有成效。作为一个新手老师,在我身上初试牛刀,获得成功,大概让她有点小小的成就感,这就解释了“面子之说”的由来吧! 按理说,她应该是我在中西的英文老师。初三那年,她就是教我们班的。但按中西薛校长的规定,凡有亲戚关系的师生,必需回避。所以学校安排她教初三甲组,而我在乙组,英文老师是吴瑜瑾。

        祥保1942-1946在中西女中任教,1946年夏,应当时北大校长胡适的聘请到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从此就离开了上海。1949年祖父由父亲陪同到北京出席10月1日的开国大典,并参加第一次全国政协会议。那是家里一件十分光荣的大事。也是祥保离家后再次见到阔别3年的家人,那时她已经结婚成家,并已有了儿子王汝烨。

        1951年我在圣约翰大学英文系毕业。那时正值北大西语系需要招聘一名助教。祥保姊姊得知这一信息后向系里推荐,这就是我到北大工作的原由。那时尚未实行大学生统一分配,所以我是得到北大校长马寅初签署的聘书后到北大报到的。我到北京前,祥保为我忙前忙后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例如定下宿舍的房间、向总务处借床铺等等。我到北京那天,她和姐夫王岷源一同来车站接我。在沙滩老北大工作的一年,我住在单人宿舍,每天中午和晚上的伙食都包在她家里。那时老妈妈也已来北京,我有到家的感觉。1952年院校调整,我们都被分配到了新北大,迁到了现在北京大学的所在地。有一次,西语系主任冯至先生对祥保说:“你们一家三个人都能分到新北大,那是非常难得的。”一家三个人指的是祥保、姐夫王岷源和我。就这样,我的堂姊也就成了我在北大长达20年的同事!

        我们两人都是担任专业基础英语课程的,因为任教的班级不同,在业务上并没有多少交集,但是经常或课间、或开会、或在校园里碰上。只要见面,就会有许多话说。别人评论我们两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你们两人说话,别人听不懂,也插不上嘴。”我心想:“我们只需要说几个字,或半句话,就可以理解了。别人当然听不懂啦!”说实在的,教基础课的老师工作量是很大的。每周大约上20节课,加上备课、批改作业、辅导,并不轻松。祥保姊姊是事业心非常强的人,她热爱教学工作,热爱她的学生,全身心地投入在教学工作里。她讲起课来,滔滔不绝,边讲边写黑板,乌黑的短发往往会飘落在脸上,她就仰头往后一甩,接着讲。下课铃声响了,她还没有讲完,延长5-10分钟才下课是常有的事,一堂课下来,两手沾满了粉笔灰。在北大的三十多年里,她编写了多种英语课本。这些课本里体现了她对英语教学的深刻体会、对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的兴趣、困难和需要的理解,也体现了她数十年积累的经验。

        她常常想起培育她的叔祖张元济先生。也很关心在上海的叔叔和婶婶,即我的父亲和母亲。她经常会说“我们四个人”,指的是我们一辈的四个人:她和她的同父异母弟弟张庆,我和我的弟弟张人凤。这四个人都是受到祖父教导的雨露恩泽长大的。虽然不能经常相聚,但她永远牵挂。这张照片记录了一次在她家里难得的聚会。

        祖父与他的侄子张树源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存世的原件有81通,一直由祥保保管着。改革开放后,她托我父亲物色一位老师傅,把这些信件裱装成册。她考虑到那些都是祖父的手迹,决定将册页捐献给国家图书馆。国图还为此举行了一个简单庄重的仪式。

        祥保姊姊驾鹤西去了,结束了她平凡而又光辉的一生。平凡,因为她谦虚低调;光辉,因为她为英语教学奉献了毕生的精力,做出了令人惊叹的贡献。虽然走了,但我相信她生动讲课的姿态,骑车在校园里匆匆掠过的身影,一头乌黑光亮渐渐蒙上灰白色的短发,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着装,一个崇高的诲人不倦的形象,将久久地停留在北大校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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