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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2月19日 星期三

    《送东阳马生序》释疑

    黄灵庚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2月19日   13 版)

        《送东阳马生序》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以后(《初中语文》九年级课本下册),宋濂的勤学故事,广为流传,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励志经典。但是,我们解读这篇文章中,认为仍有问题需要深入探究。

        一、“从师”的“师”是吴莱:“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履,行深山巨谷中”,这个“师”是谁?他为何居住在“深山巨谷中”?

        宋濂一生拜过四任老师:启蒙之师是闻人梦吉,继后是浦江的吴莱、柳贯和义乌的黄溍。闻人师居住金华城里,黄溍居住义乌县城洞门,也在城里,求从二师都毋需“行深山大谷”。柳贯居住浦江通化乡横溪镇(今属兰溪市),虽是山村,处在是金华、建德交通要道上,也毋需“行深山大谷”。则所称“师”者,无疑是吴莱。

        吴莱何许人?名莱,字立夫,用宋濂的话来说,是浦阳江之上的“大儒”(《渊颖先生碑》)。学问大,人品高,尤其文章写得好,在元代后期是出了名的。前去求学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户外之履常满”。宋濂也是慕名前往。吴莱为何居住在“深山巨谷中”?到底在浦江县的什么地方?这要从他的爷爷辈说起。

        浦江吴氏是个大家族,诗礼济世、耕读持家,是其一贯传统家风。在唐末乾宁年间,为躲避战乱,吴氏先祖从常州迁居浦江吴溪,在今浦江县西部的花桥镇通济湖北边,风景很是优美。传至宋末元初,吴氏有兄弟三人:賨、埙、渭。賨无名气,埙、渭都不是简单人物。吴埙,乡贡进士,任浦江月泉书院山长。吴渭是饱学之士,被荐引入朝为官,是当时义乌县的知县。宋朝灭亡后,兄弟三人保持民族气节,不肯入元,和当时的方凤、吴思齐、谢翱结社共盟,组织了一个名为“月泉吟社”的社团。他们以吟田园风光为名,向天下不愿做亡国奴的文士征集诗歌,达近三千首。继请方凤、吴思齐、谢翱等品评等级,从中选出了280首,60位诗人,揭榜悬奖,最终编辑成《月泉吟社》一书。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民间征辑诗歌活动,借吟咏田园景色的名义,表达了“物是人非”的遗民情怀,既对宋朝故国无尽怀念,更是对蒙元统治控诉和抗拒,具有非常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精神。

        蒙元统治者以屠戮暴行著称,铁骑所到之处,往往是鸡犬不剩。遗民的诗歌话动自然不能公开张扬。他们的场地选择,即进入远离吴溪的深袅山。《浦江县志》记载,深袅山,在县西南五十里,重峰复岭,峭拔千仞。其下溪流清澈,浦阳江的源头所在。更是浦江、建德、桐庐三县交界之地,往北上通富春江,往南下达金华城,交通并不闭塞。宋末文士群聚于此,在这些地方往来穿梭,至今留下了许多文化遗迹,是一条极有旅游开发价值的“南宋遗民诗路”。幸亏当时的蒙古权贵集团,似乎对汉族文化的精粹领会不深,没当一回事。要是遇上后来清朝满族集团的“文字狱”,“月泉吟社”的文士,恐怕一个也逃不了。

        吴莱是吴賨的孙子,但是,对他影响最深的是叔祖吴埙、吴渭。三兄弟的后代子孙,以后都没有走出深袅山。吴莱的父亲名吴直方,元武宗至大年间,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情况下,只身“北漂”到大都,做上了集贤院大学士、荣禄大夫,是一品大官。南人在元廷一品官只有四人:吴直方、欧阳玄、赵孟頫、程巨夫。吴直方起初做了马札儿台太师家的塾师,并取得权臣脱脱丞相信任,为恢复中断近五十年的科举(好比恢复“文革”中断十年的高考),推行儒家政治发挥了巨大作用,动摇了元廷以藏佛教为国教的基础,朝廷因此加速垮台。眼看一场祸乱将再起,元顺帝至正七年,这位一品大臣主动引退,回到了浦江深袅山终老。应该说,吴直方入元任官,没有失节,继承了父辈的遗志,是用特有的方式为大宋王朝报仇雪恨。

        有意思是的是,吴直方在朝廷做了大官,好像和儿子吴莱没半点关系,吴莱更没有走父亲的后门去捞一官半职,想通过自己努力去获得。“莱举进士不第,退归深袅山,四方学者称曰深袅先生”(《元史·吴莱传》)。吴莱喜欢在深袅山居住,由他的《深袅江源诗》可以作证:“半绕山根但一洼,真源凿破杳无涯。清澄灌或于陵圃,窈窕寻犹博望槎。积雨冲隄蜗自国,微烟羃渚鹭专沙。欲行复坐皆云水,只属骚人与钓家。”深袅山确实险峻。笔者虽和吴莱同乡,最近才第一次进入。山路去年开始通车,颠簸于盘山之道,盘旋蛇行而上,半小时后到山顶,才见吴氏家族的“四喜堂”故居。问了当地长辈,若无车路,上下山只有一条旧时留下官道,陡峭且艰险。进一趟城,早上5时起行,晚上8时方能回到家。其间辛苦之状,可以遥想。宋濂“行深山巨谷中”云云,是真实的感受。若非亲临其境,则体会不到如此深刻。况且他去的时间,“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也真不是时候。所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都是真实记录。

        二、“逆旅”在诸暨:“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縕袍弊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课文注释说:“寓逆旅,主人日再食:寄居在旅店,店主人每天供给两顿饭。逆旅,旅店。”这条注释表面看,似无疑义。若进一步发问:这“逆旅”是哪儿的“旅店”?是在深袅山吗?当时的深袅山也有旅店吗?

        吴莱一生做塾师,但是没有在深袅山开办过私塾。宋濂当年进入深袅山问学,是属于初次私访。时间在宋濂19岁前,师从闻人梦吉时,同门者有楼士宝、贾思诚、唐怀德等,在相互交流中知道浦江的深袅山有位高人吴莱。宋濂在20左右,有志于学“古文辞”,所以慕名入深袅山拜访吴莱,《送序》写的正是其初访的经历。深袅山是没有“逆旅”的,当晚寄宿在吴莱家里,不能称是“逆旅”。文中所说“媵人”,是吴氏家族中的佣人,也有可能是宋濂的侍从,不是“逆旅”的服务员。

        后来,吴莱出山执教于诸暨县白门方氏义塾,时间在元文宗至顺三年(1332),宋濂时年23岁。《万历绍兴府志》记载:“诸暨白门义塾,在白门。元方镒立,延金华吴莱为师,宋濓、王禕俱受业焉。”其实,和宋濂一起从学的,不光只和王袆二人,还有浦江的宣岊、郑浚、郑涛,义乌的楼士宝,金华的陈士贞,东阳的陈璋、胡翰等。像宣岊,家庭比较富裕,确实“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浦江郑氏义门子弟郑浚、郑涛,条件也不差,衣着妆扮,比起寒门出身的宋濂,自然也是衣冠楚楚,富态十足。但是,这都是表面的话。后来宋濂在追述这些人物时,如《故温州路总管府判官宣君墓志铭》,说宣岊虽“生长富家而不染绮纨之习。别无嗜好,唯购书不知休。或请脱衣巾以偿,亦不靳。入仕极清白,凡所需之物,必取给于家,毫分不受于民”。可见,他当时并没有贬斥之意。所以,我们不能因此将他们认作是不甚好学的“纨绔子弟”。同门学子的寄宿之处,才是“逆旅”,確切地说,是白门方氏私塾的旅店。供两顿饭的“主人”,是诸暨白门方镒。序文“寓逆旅”以下一段,分明是记述在白门书塾求学的经历,和前面一段初访深袅山的经历,是两段不同时间、地点的故事。所以供两顿饭的“主人”,更不可张冠李戴,误为深袅山的吴氏了。

        三、“马生君则”其人:“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这个“马生”是谁?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关于“马生”,一度成为学者考证的热门人物,学术界对“马生”有种种揣测,最有代表性的说法,认为“马生君则”是“马从政”(周明初《〈送东阳马生序〉人物考》,载苏州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其实,种种说法多无可靠文献支撑,臆测水分太多,都不甚靠谱。

        《宋濂全集》中还有一篇涉及“马生”的文章,多为学者忽略。考证马生这个人物,必须通读《宋濂全集》,不能局限于一篇《送序》。这篇文章是为《东阳马氏宗谱》所作的题跋,名曰《题马氏谱图后》(见《芝园前集》卷五),说:“同郡马生铨,其先出于唐太师北平庄武王燧。北平五世孙大同,来为婺之东阳县令,咸通五年,遂卜居松山之下。县令十世孙承节郎乔岳,宋崇宁五年,又自松山迁仁寿之兜鍪山。承节七世孙克复,尝以武显节制婺州屯戍军马,兼中书省计议官,兼浙东降断斩斫使讨寇事。计议四世孙,则铨也。铨以县学弟子员,贡入成均,惓惓于谱事,唯恐废坠,间请予题其后。”马铨“以县学弟子员贡入成均”,和《送序》的“马君则”“太学生”身份完全相同。很显然,此文的“马铨”,和《送序》的“马君则”应该是同一人。古代所取的名和字,二者多属同义或者近义的关系。名,往往是单字;字,往往是复合字。铨的意义,是秤,即“秤锤”。则的意义,也有表示衡器意思,指“秤锤”。《史记·律书》:“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轨则,壹禀于六律。”湘潭出土宋铜锤铭文:“铜则,重一百斤。”铜则,即铜锤,是衡器。据此,铨,是名;君则,是字。《题跋》以名“铨”称,而《送序》以字“君则”称。《东阳西源马氏宗谱》的“外纪”有“花园下府派”,其《世系》的第六世祖有名“铨”的人,既无子嗣,又无兄弟。父名“植”,未仕。祖曰世昌(第四世),知平江府兼发运使。曾祖曰扬祖,宋末太师马光祖的族弟。高祖曰益。益的父曰之纯。属“坊墎派”马氏后裔。时间也对得上号。遗憾的是,笔者走遍了东阳大地,没有找到《花园下府派马氏宗谱》,可能已放佚不存。上海图书馆仅存一册残本,也查不到需要的内容。

        东阳市婺剧团最近创作了一个以“马生”为主要角色的剧本,在本地区公演了多场,据说反响强烈,东阳后世子孙颇以此为自豪。戏中的“马生”做过县令,是个海瑞式的大清官,在反腐方面“走在前列”。那是无端杜撰,而不是历史。

        四、“朝京师”及写作时间:“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爲贽,辞甚畅达”。课文注说:“朝京师,这里指退休后进京朝见皇帝。”

        古代官员退休之后,没有规定一定要上京朝见皇帝,明代也是如是。但是,对于宋濂来说是个特例。明太祖朱元璋给宋濂立了规矩:退休后“岁一来朝”。表面上似乎是明太祖舍不得宋濂退休,实际上是要继续控制他。朱元璋是个猜忌心极重、手段也极为残忍的皇帝。“伴君如伴虎”,平时宋濂和谁在一起吃饭,他都要派人盯哨,然后再追问宋濂。如发现回答有出入,那是欺君之罪,后果不堪想象。明太祖在位三十余年间,几乎杀光了所有和他同时起事的功臣、元勋,尤其到了晚年,其猜忌心已到了迷狂程度,即使像宋濂如此老实巴交的文臣,也不肯放过。其处境之险恶,不难想象。

        宋濂退后,总共“朝京”三次:首次在退休当年的十月,即洪武十年(1377)十月,至十二月二十四日辞归,留京城二月。第二次在洪武十一年(1378)十二月,至次年(1379)正月归浦江,留京一月,且在京城过年。最后一次在洪武十二年(1380)十二月二十六日至京,方孝孺随侍,待京时日不详,恐怕也是在京城过年。洪武十三年后,宋濂没有再去朝京。冬十一月,孙子宋慎涉入了胡惟庸党案,宋濂举家连坐被刑,投入大牢。如果不是太子朱标和马皇后极力劝谏,恐怕也是死于屠刀之下的冤鬼。最后,宋慎、宋璲坐法被处死。宋濂及长子宋瓉等全家流放到四川的茂州安置。十四年(1381)七月,至夔门病死。结束了其悲剧性一生。

        宋濂《送王文冏序》:“(洪武)十二年春,复诏大臣曰:‘朕甚欲尊显诸生,虑其未悉吾意。诸生入学之日久矣,其令归省其亲,赐其二亲帛各四端。’”大明皇帝发了“恻隐”之心,在京师的太学生都放假回家探亲,带上了朝廷发送父母的礼物“帛各四端(缎)”。太学生马铨也正在其列,恰好宋濂在京师,所以前来辞别。《送东阳马生序》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洪武十一年末至十二春的第二次朝京时。

        (黄灵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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