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汉学家白芝(Cyril Birch) 1925年3月16日出生于英国兰开夏郡(Lancashire),少时曾就读于英国西北部最主要学府之一的博尔顿学校(Bolton School)。他因为16岁的一次面试彻底改变了其未来的职业走向。在当时的英国,由于战争的需要,要在全国范围内招募具有非凡语言才能的人来学习汉语、日语、土耳其语或波斯语,因此就有一个面向中学生招生的培训项目。得到消息后,白芝立即前往伦敦参加面试。他最初的打算是要学习波斯语,可是经过30分钟的面谈之后,面试官对他的语言天赋大为惊叹,因此说服他去学习这四门语言中最难的汉语。紧接着,白芝参加了由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设计的为期18个月的中文速成课程,然后被送到印度加尔各答,在英国情报工作部门里担任陆军中尉一职。战争结束后,他回到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继续研修中文,并于1948年获得现代汉语文学学士学位。因为当时短缺汉语老师,他于是就留校任教,并在著名的德国语言学家和书目学家西门华德教授(Sir Walter Simon,1893-1981)的指导下攻读博士课程。6年之后,他在完成了英国第一篇关于《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研究的论文《古今小说考评》(“Ku-chin hsiao-shuo: A Critical Examination”)之后获得了博士学位。
从1948年到1960年,白芝一直在伦敦大学任教。1955年他发表了论文《话本小说形式上的几个特点》,文章以《京本通俗小说》为例,用形式主义的方法分析讨论话本小说中几个值得注意的方面和特点:入话、说话人套语、散诗、句法特点,以及作为修辞格的古语、口语和套语等。一年后,他又以冯梦龙与《古今小说》作品之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发表了《冯梦龙与〈古今小说〉》一文。他将《古今小说》中的作品分成四类:宋元话本、明代话本、明代拟话本,以及较少反映话本特征的非口头故事。这是西方汉学界依据文本的“外部和内部证据”标准,较早地对《古今小说》进行细致考察和分类的研究作品。1958年,白芝在伦敦和纽约两地同时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译著《明代短篇故事选》(Stories from a Ming Collection),该书中收录了《古今小说》中由其编译的六篇作品, 每篇作品前都有其对于故事梗概的介绍,故事情节设计和人物性格的分析,以及在文学史上的作用等短评,并附有一张与主题相关的精美插图。在该书的“导言”中,白芝详细介绍了冯梦龙的生平与影响,使得西方读者对冯及其《古今小说》有了一个相对全面和深刻的印象。由于白芝中文功底深厚,且博士论文就是对《古今小说》的研究,所以他的作品可读性非常强,行文简洁流畅,内容忠实准确,其译文质量与汉学成就受到众多西方汉学家的肯定。
二
白芝在17岁的时候就和现在的妻子多萝西(Dorothy Nuttall)相识,他们在1956年喜结连理,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夫妇两人伉俪情深,已经共同携手度过了六十多个春秋。白芝还在伦敦大学任教的时候,多萝西当时担任伦敦国会议员秘书,但所有白芝的文章和著作的手稿都是他的妻子不辞辛苦地在打字机上帮忙完成的。从1958到1959年间,白芝远赴美国斯坦福大学担任中文客座讲师,同时也是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研究员。1960年,白芝从英国伦敦搬到了美国加州的伯克利,并担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系副教授。在同一年,他出版了《中国神话与奇幻故事》(Chinese Myths and Fantasies)一书,白芝在其中用生动形象的语言讲述了诸多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在1963至1964年间,他还是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研究员和古根海姆基金会研究员(Guggenheim Foundation 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以及《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编委之一。此外,他也曾担任过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系的系主任和文理学院的副院长。每次在部门会议的时候,他都会特意准备好妻子亲自烤制的甜点。他也常常为教职员工和研究生们在家里举行意大利面晚餐的派对。
在1965年和1972年,白芝与唐纳德·基恩(Donald Keene,1922-2019)一起主编并出版了《中国文学作品选集》(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上卷和下卷。或许正是这两卷作品,才让中西方汉学界真正对于白芝这个名字更为熟悉。《选集》上卷涵盖了从周朝到明代的文学作品,下卷在时间上从明代跨越至当代。作品无论是在译文质量上,还是作品体裁与内容的广度上,都体现着编者独到的眼光和深厚的功底,在当年对于研读中国文学的学者和学生而言是必不可少的选择。书中的译者包括诸多享有盛名的翻译家和汉学家:亚瑟·威利(Arthur Waley,1888-1966),庞德(Ezra Pound,1885-1972) , 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陈世骧(1912-1971)等等。作为第一部在美国学界具有代表性的英译中国文学作品选,这部书标志着西方汉学家对于中国古典文学进行经典重构的首次尝试,虽然在具体选编策略和理念上也不乏有失偏颇之处,但总体而言,就历史跨度、取材范围,文学体裁、译文质量而论,这是第一部真正具有重要影响力的、综合性的英译著作。
出版于1974年的《中国文学体裁研究》(Studies in Chinese Literary Genres)是白芝主编的又一部有影响的作品。该书收录了英、美、捷克等国著名学者的研究论文, 从文学类别的角度对诗歌、乐府、词、杂剧、传奇、通俗小说、民间故事等文学资料进行探讨。在西方学者看来,文学体裁和文学作品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要研究某种文学作品,就一定也要研究与其相关的文学体裁,反之亦然。所以白芝在序言中指出:“文学史是在文学体裁的产生、发展、兴盛和衰退的过程中形成的。”这部书连同《选集》被不少美国的大学指定为东亚研究领域的必读教材。白芝在西方的中国小说戏曲研究界的地位崇高,他曾为汉学家蒲安迪(Andrew H. Plaks,1945-)在1977年主编的《中国叙事体文学评论集》(Chinese Narrative)撰写序言。1991年,汉学家奚如谷(Stephen H. West,1944-)和伊维德(Wilt L. Idema,1944-)合作完成英译版弘治本《西厢记》(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序言也是由白芝所作。1987 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白之比较文学论文集》,其中收录了白芝多篇有关古代和现代文学的相关研究论文。
三
白芝对学术界的另一重要贡献是中国明清戏曲名著的英译。从1960年后期开始,他开始着力研究并翻译具有传奇色彩的中国古代戏曲,代表作为《桃花扇》和《牡丹亭》,并由此奠定了他在中国古典白话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旅美中国文学评论家陈世骧(1912-1971)曾与艾克敦(Harold Acton,1904-1994)合作翻译《桃花扇》(The Peach Blossom Fan),但是由于陈突然病殁,艾克敦无法独立完成,后来由白芝将剩下的章节译完,并且在润色全书后于1976年出版。而白芝独立翻译完成的汤显祖《牡丹亭》,被他自己认为是中国戏剧抒情主义的最佳作品,他的译作也被学界视为一项颇具影响力的壮举。早在1974年,白芝就将《牡丹亭》的第一到五出,第七、九和十出译出,发表在香港《译丛》(Renditions)学刊上。而全书在1980年上市伊始就得到如潮的好评。奚如谷在阅读之后认为,白芝在处理戏曲原文中有关典故、双关语、俗语、隐喻方面呈现出译者炉火纯青的功力:扎实的语言基础、深厚的文化底蕴、精湛的翻译技巧。他总结道:白芝的译文之美,体现在同时达到“可读性”和“可靠性”两个标准上,而这却是所有翻译作品常常难以企及之处。值得指出的是,凡是读过白芝译作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译文本身就是文学作品。白芝对于中国戏曲作品的诸多翻译使得西方高校开设有关16、17世纪中国戏曲方面的课程成为可能,而且围绕着这两部戏曲译本也产生了大量有价值的学术研究。
早在1970年,白芝写过一篇文章名为《元明戏曲的翻译与移植:困难与可能性》,这是他学术生涯中首篇也是唯一的一篇专门探讨翻译技巧的文章。其中,他主要探讨了在母语为非汉语的观众面前表演中国戏曲的问题,涉及元明戏曲英译的节奏因素,指出了翻译上的诸多障碍,如文字游戏等,以及提出了一些折中的处理方案。例如在翻译以音乐性著称的昆曲时,使英语译文配上从京剧或者昆曲中找出适合元杂剧的音乐,从而使元杂剧以英语译文演唱成为可能。文中列有诸多生动而详实的翻译实例,比如针对《牡丹亭》第十出“情盟”中的曲子【步步娇】,白芝就曾使用过耶鲁著名汉学家傅汉思(Hans Frankel, 1916-2003)的太太张充和(1914-2015)女士昆曲演唱录音,翻译了三种英文版本。通过录音比较,得以解决一些常见的翻译问题。他指出,翻译时要对原文诗句有“体验”,译文中有通常所谓的“节奏对应”(prosodic correspondence),但是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需要严格遵循原文的节奏。在谈到翻译策略和技巧本身时,白芝坦白自己最推崇的主张是“从心所欲”(itch and twitch),即翻译者只应当用他最完美地掌握的语言来进行翻译。在译者的感受之中肯定隐含着某种理论,但是在翻译实践中,任何翻译都由一系列独立的情况所组成,每个情况都必须根据具体问题来具体分析,最后靠着感觉和经验来定夺翻译的策略。任何译者只有在动笔之前或者撂笔之后才想到理论,笔在手里的时候他只有“从心所欲”,当然他的“从心所欲”受到以前“从心所欲”的经验,也受制于他从这种经验中得出的理论。
四
作为西方汉学界早期为数不多的中国白话文学学者,白芝在中国古典戏曲和小说方面的翻译与研究成就已人所共知了。但是他早年的发表却大都与中国当代文学和作家的研究相关。白芝生平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在1952年,名为《赵树理:一位当代中国作家及其背景》。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兴趣也十分广泛,赵树理、老舍、鲁迅都是他的研究对象,他还曾翻译过毛泽东诗歌与吴组缃的短篇小说,也曾做过徐志摩与托马斯·哈代之间的比较研究。1963年在他出版的《中国共产主义文学》(Chinese Communist Literature)一书中,集中探讨了他关注的20世纪中国作家。1990年,白芝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退休,从时任伯克利大学校长田长霖(Tien Chang-lin,1935-2002)的手中接过荣获的伯克利卓越贡献奖(Berkeley Citation Award)。虽然离开了教学第一线,但在自己钟爱的中国文学翻译和研究领域,白芝依旧笔耕不辍,佳作频出。1995年出版的《明代的精英剧场》(Scenes for Mandarins: the Elite Theater of the Ming)收录了明代六部经典戏曲《白兔记》《浣纱记》《蕉帕记》《牡丹亭》《绿牡丹》和《燕子笺》中最精彩的选段,其中不仅有精致优美的译文,还有生动凝练的评论。白芝对于剧作选段所做的文本细读让读者不禁叹服他对中国语言和文化深刻理解。在2001年,白芝还出版了英译明代戏曲《娇红记》(Mistress and Maid: Meng Chengshun's Jiaohongji)全本。
白芝在被授予伯克利大学的路易斯·阿加西兹(Louis B. Agassiz)讲席教授后,他说道:“这项殊荣并不是对他本人的认可,而是对他所研究领域的认可——美国的大学最终决定对中国白话文学的研究予以肯定。”我们也可以说,白芝在中国白话文学研究方面所做的开拓性努力和卓越贡献使之成为西方汉学界一个不可忽视的研究领域。
(吴思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