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寺是一座寺院,大云寺也是一座寺院。在凉州,这两座寺院,高出其他寺院半头。往来进香的人,或去罗什寺,或到大云寺,一进寺院,便气象庄严起来。他们心里装着两个高僧:一个叫鸠摩罗什,一个叫唐玄奘。
大云寺建于前凉,鸠摩罗什寺形成于后凉。十六国时期,凉州先后存在过五个小朝廷,给历史留下了一段“五凉史”。就佛教发展进程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时段。
前凉主张轨、张茂、张骏时期,国力强盛,“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不仅拱卫着西晋王朝,还曾派兵伐西域龟兹、鄯善等国。日近洛阳远。在晋帝们的心中,至少还有凉州可做依屏。伐西域诸国,畅通了东西方的交流。西域诸国,都到凉州姑臧来朝贡,驼马物珍,为一时之盛。
于是,前凉张氏起宫设殿,有名份的就有二十家之多。至前凉末主张天锡时,诸殿时有灵异出现,有进言者说该造佛殿了,前凉末主张天锡便舍宫置寺建塔,号曰宏藏寺。后称大云寺。
张天锡好大喜功,但仪采丰美,算是北地的美男子。前秦灭前凉,一代国主被掳到长安。前秦苻坚兵败淝水,他又被挟裹到东晋建康,受到孝武帝的器重。每至入朝论事,往往整天留住不放。朝臣心下不平,曾戏谑他,问北方有什么贵重之物。他侃然而答:桑葚甜而香,鸱鸮翅膀响,乳酪可美胜,人无嫉妒心。此见于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篇,算是为这个曾扬鞭飞词,后沦为阶下囚的国主赢得了一些颜面。
前秦苻坚多被人诟病,大多为淝水之战之故。前秦国力强盛时,迫得东晋偏安一隅。此时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早已盛名大震,大有得罗什者得天下之威势。公元382年9月,苻坚令骁骑将军吕光等率兵七万进攻西域,目的只有一个,伐龟兹而迎罗什。为一个高僧发动一场战争,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偏偏苻坚做了,还要礼请。公元385年,吕光大破龟兹,震撼西域。西域30余国臣俯。遗憾的是,公元386年,苻坚被部将姚苌所杀。吕光在归途中,听到此消息,便据凉州而成霸业,称国后凉。
吕光其人,亦为一代骁雄。对鸠摩罗什,则没那么友好,南朝梁高僧慧皎所著《高僧传》中云,吕光把罗什作为玩物,骑牛辱其人性,囚室破其戒律,后世者往往以此笔挞吕光,认为其暴虐,让一代高僧蒙羞。近世写罗什者都藉此为佐证。想想当时情形,武人难放屠刀,十六国混战不休,不静心何得佛性。吕光的心思在扩张地盘,争抢宝财。一个西域和尚,手不能担,背不能扛,青灯黄卷,又不谙汉语,偶发预兆,吕光也不以为意,让他的心苦成了一个冬天的西葫芦。在西域时金座玉身,西域诸国国主躬身让罗什踩背而传法,一至凉州,则破房烂灯,满口西域佛音,亦让凉州人作为异类。
但偏偏是吕光成就了罗什。
凉州,成为罗什贯通语言、精研佛理之地。
17年,对常人来说,遭此劫运,则心神俱灭,唯有罗什,驻苦海修持,将腹中佛论一一在心中恒守。所以论罗什者,往往大谈西域之盛誉,长安之井喷译经,常常将凉州作为其磨难之地。撇弃凉州论罗什,对凉州和吕光,有失公允。
凉州,是罗什的修心修性修语之地。
公元401年,后秦国主姚兴承继其父姚苌之愿,发兵灭后凉,迎罗什至长安,尊为国师。前秦王苻坚的心愿被后秦王姚兴所完成。
历史就是这么奇诡。十六国的鸡腿上缠着的麻一旦被抽顺,整个头绪便流畅起来。
罗什至长安,3000人相候,800人跟着译经。短短8年,经花暴绽,经书累累,惹得后世的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曾挥毫撰就《赞罗什法师》:“秦朝朗见圣人心,远表吾师德至灵。十万流沙来振锡,三千弟子共翻经。文含金玉知无极,舌似兰荪尚有馨。堪叹逍遥园里事,空馀明月草青青。”
逍遥园是罗什在长安的译经之处。
率弟子译经的罗什,则发誓言:“大化流哦传,虽苦而无恨。”
罗什一去凉州空。空的是不二法门。
圆寂于长安时,罗什已享年70岁。他发愿的“薪灭形碎,唯舌不烂”,成为后世翻译界参照的铁律。他遗愿让舌舍利葬于凉州,以证此果。
于是,便有了凉州的鸠摩罗什舌舍利塔。
罗什在凉州,很少说话,实则是无法交流。大凡慧根通脱者,均以厄对不厄。生前虽在凉州鲜语,身后则让舌永久留在凉州,让后世人一直朝拜其舌头,算是无言胜有言了。
高僧大德的心思很难让人悟透。研究者皆称罗什为灯明,若不知罗什凉州之苦乐,很难证得心脉相通。好在鸠摩罗什塔虽几经遭灭,依旧矗立于凉州。
凉州,因鸠摩罗什而光华四溢。
大凡看上世纪80年代电视版《西游记》者,误以为唐僧西行取经,唐主李世民诰封御弟,恩隆甚著,九九八十一难,唯得贤王如此,此行足矣。可惜,唐僧还有一难,这难若不得凉州高僧慧威法师暗送出关安西,一段“西游记”便很难成立了。
唐贞观元年627年秋,28岁的唐僧发愿“去伪经,求真理,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想想200多年前,鸠摩罗什被东迎之盛况,唐僧孑然西行,算得上悲苦。若说罗什身后留下1335卷经卷,作为佛经样本,200余年间,佛经传传讹讹,引得唐僧又发愿求其真经,是否又得轮回,自有定数。一部《大唐西域记》,道尽辉煌的艰难。
唐僧,曾被唐太宗李世民诏命让凉州都督李大亮羁留于凉州,不得西行。
此有诸论,有防间谍说,有防闭国门说。但唐僧西行志坚,确是真真切切的。
历史,又留给了凉州一笔。
唐僧,偷偷出关前曾驻锡凉州大云寺约一月。在大云寺,唐僧口吐莲花,和鸠摩罗什在凉州时的情形迥异。语言没有障碍,高僧清名已传。据载,唐僧在凉州,被僧俗追捧讲经,西域商侣亦熙攘往来听课,得施珍宝、金钱、口马无数。与罗什在凉州门可罗雀相比,唐僧西行,在凉州的这段日子,过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再不出关,便有违佛家之高誉了。
大云寺的后墙下面,据传曾开一洞,专为流听众之汗。这汗多为西域诸国人所流,粗的、瘦的、香的、臭的,皆汇于一起,流于寺外。迫得洒在大云寺的月光,都清瘦了不少。
至17年后回返凉州时,“东土大唐高僧”便豁然开朗起来,得至长安,又是另一番情形。长安的空中,佛烟袅袅,李世民为唐僧亲披袈裟,“御弟”一声,道破多少人间沧桑。
两代高僧在凉州,不同境遇,却殊途同归。
需要补缀的是,有明一代,大云寺和鸠摩罗什寺曾被重新修缮。明洪武十六年,日本和尚沙门志满因师傅临终嘱其寻求佛教真谛,便不畏难险,来中国探寻佛理。至凉州时,看到大云寺经元末兵祸而衰败不堪,便一袭袈裟披身,募捐重修了大云寺。明永乐元年,江西鄱阳人石洪,因从军张掖,以老弱居凉州,看到罗什寺凋敝,遂发愿修葺了罗什寺。这让人想起了湖北麻城人王圆箓募修敦煌莫高窟之事。历史与世俗,一推敲,便是故事。
鸠摩罗什与唐玄奘,都为三藏法师,均未在凉州译经,却在长安大兴译经之风。凉州是加油站,长安是发动机。作为四大佛经翻译家之二的鸠摩罗什和唐玄奘,鸠摩罗什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结束佛学几百年来一直用中国思想的义理和名词去附会佛学时代的人,而唐玄奘在凉州的一来一往,对凉州佛教和中国佛教的发展和兴盛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他们寓居凉州时,心中充满佛愿;他们译经长安时,心中则装满佛理。
凉州与长安,已没有了距离,有的只是人们对一代高僧的仰慕。
东迎与西进,只是一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