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真伪

    我们的古人喜欢流泪，无论男女，无论欢喜或是悲伤。眼泪似乎是古人的另一种语言，可以借之表达最深邃的情感。既有充满男子气概的“独怆然而涕下”，也有富于女子柔肠的“欲语泪先流”。

    但凡见到了眼泪，亦便意味着见到了真诚，于是就有了被感动的理由，于是就可以放弃戒备，进而代之以坚定不移的信任。

    我们相信眼泪，还是因为我们相信情感，故而我们喜欢钟情，喜欢纯情，甚至喜欢痴情。总之，执著于情感之人的道德形象必是好的。但是，《红楼梦》里的警幻仙子却对贾宝玉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这又是何故？

    其实，警幻仙子道出的恰是情的本性，情固然是一种依赖，一种时间上的惯力，可在实质上，情又是极不可靠的，因其本身自有的那种不确定性。

    情终归离不开与人与物的关系，然而关系总要牵扯着另一方。我们或许可以保证自己的情感是不变的，却终究无法断定对方的情感亦然。话又说回来，只能在时间的江海中随波逐流的我们，又凭何能够保证自身的不变？即使不变那又意味着什么？所谓的忠贞或忠诚距离顽固和愚昧又有多远？既然情感属于时间的张力，属于人心之于外界的反应，那么情感的常态岂不就该是变化着的？

    当我们大肆赞美钟情、纯情以及痴情的时候，不就是企图用一己之心来控制情感的变幻无常？我们寄予对方关乎钟情、纯情以及痴情的期待，能在多大程度上证明我们不是一个专制主义者抑或不自觉的自恋狂？只要对方收回承诺，让我们的依赖瞬间没有了着落，我们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谴责对方负心，因为事先我们已将彼此的情感关系设定为了契约。这契约仅尊重公平的交易原则，即以心换心，而将自由与爱冷落到了一边。

    原来，这总有所期待的深情说到底恐怕竟与爱无关。爱是给予，爱是牺牲，故此爱并不抱有期待。或者说，爱独立于期待。结果，那所有的深情都成了无尽的沉沦。我们愈是耽于情感，犹如某种病瘾，也就愈是耽于身体欲望的放纵，亦即警幻仙子的“知情更淫”是也。

    沉沦抑或放纵，皆是指向我们的头脑而言。唯有源自头脑的理性才能判断源自心灵的情感，同时，头脑也时刻感知着心灵的感受。就此说来，理性同情感绝不对立，甚至不可能泾渭分明。相反，情感会影响我们的理性，不过，理性则更有可能决定我们的情感。

    我们常常谈论情感的真伪，事实上，情感本身并无真伪，就像眼泪并无真伪，鳄鱼的眼泪也仍是真实的眼泪，真伪仅属于理性的范畴。我们只有能先行辨别理性的真伪，方才谈得上情感的意义和价值。须知，情感的意义和价值并不由其本身所赋予，而只能由理性来认定。回望历史，在我们那为真理而进行的大义灭亲壮举当中，又有多少没被证明不是一次次亲情的误伤？事实告诉了我们，真正能够忠于我们情感的，不是心灵而是头脑。因此，忠于不应是针对情感提出的要求，那是理性应付的职责。理性拒绝顽固，拒绝愚昧，拒绝堕落，最终确保着情感的坚持禀有爱与自由的升华价值。

    所以，仅有走心是不够的，还要走脑，走心往往只是为了单纯的感动，带有相当程度的迷惑动机；而走脑则是思想的激活，给人以自主判断的能力，并使其在情感上成为独立的个体。走脑不是洗脑，洗脑背道而驰，它是用情感轰炸的方式崩溃一个人的理性，彻底摧毁其个体形式的存在，从而令其顺利沦落为依附性的傀儡。

    煽情便是一种洗脑，尽管许多煽情看起来并不那么别有用心，但它所竭力支持的仍是利益的绑架，试图用感动来麻醉个人的理性，置个人于听命的服务体系当中，甘愿接受依赖和被依赖的关系。在这股强劲的情绪流的裹挟之下，个人再也无法思考，终将安然于被控制的命运。安然于这种命运永远比个体理性的抗争要容易，于是乎，多数人便渐渐喜欢上了煽情的陶醉。他们感动着别人，也感动着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自以为把持着道德上的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