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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2月05日 星期三

    凿穿燕山:曹操一生中最危险的行军

    纪陶然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2月05日   15 版)

        近日拜读了马骧民先生在《中华读书报》2020年1月1日第五版发表的《曹操北伐乌桓的往返行军路线——与宋苍松先生商榷》一文,勾起我万千思绪。十余年来,我在全国范围内寻访了三国历史文化遗迹600余处,其中为了探查曹操北伐乌桓的行军路线,曾四次进出燕山,寻找那条曹操“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的秦汉古道。令人甚感欣慰的是,我实地考察的路线与马骧民先生依据文献考证的曹操行军路线基本一致。

        北伐乌桓,是曹操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行军。在敌情不明之下,贸然进入燕山,走一条废弃二百年的荒道,稍有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这条险途的大体走向如何,古道沿线今天是什么样子,曹操所经过的“卢龙”“白檀”“平冈”等战略要地又有何遗迹留存至今?文献上的考证前人已做了颇多工作,在这里我想将我实地探查的所见所闻分享给读者,一同感悟人事代谢、往来古今。

        曹操出兵的地点是无终,大体位置在今天的天津市蓟州区。这里是燕山山脉、渤海湾与华北平原的交界处。汉军自此出发,征途中遇到的第一个障碍是滦河。滦河在曹操的年代称为濡水。就长度而言,它是幽燕间仅次于海河的第二大河流,但流速却不逊于海河。它从燕山上俯冲而下,至入海口仅用了短短一百公里,湍急程度可想而知。

        汉军渡滦处在滦河奔出燕山山口的地方,具体位置在今天唐山市迁西县以北20公里的杨家河沿村。这里是滦河最著名的古渡口,漕运繁盛了一千多年。元代一份呈报给忽必烈的奏章称:“滦河漕运……岁所用漕船五百艘,水手一万,牵船夫二万四千”,足见其规模。

        为了和当年汉军行军的时令相吻合,我在七月底来到此地。时值华北平原水量最丰沛的时节,一路上我幻想着滦河水汹涌奔腾的景象。而当我真正见到这座千年古渡口时,不免有些失望。滦河已成了涓涓细流,只有宽广的河床还诉说着它曾经的浩瀚和今日华北水资源的亏匮。一座大桥横贯两岸。桥头有几名商贩在售卖玻璃水、矿泉水等物品。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滦河边人,有的就是漕运水手或摆渡人的后代。河流丧失了漕运功能,摆渡也成为历史,他们依旧依水依桥而生,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

        与他们攀谈,他们会打开记忆,讲述当年滦河发洪水的一幕幕。不要觉得那很遥远,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还经常是一片汪洋。那时候一旦洪水来临,周围村庄的人都要自带铁锹和大筐到堤坝上去抗洪。而某个区域一旦被确定为泻洪区,那里的村民只得含泪撤离。不久后,家园会平地涨水两米多高,“只能露出房脊上的烟筒,像给潜水的房子提供氧气的吸管。”一个老乡这样打趣。

        “那现在的水呢?”我追问。“自从修了潘家口水库,就没水了。”“是不是水库把水截住了?”“也不是,水库里也没水。不知道水哪里去了。”老乡说着,略有沉思。他也不明白,奔腾了几万年的滦河水,怎么就没了。

        老乡口中的潘家口水库在滦河古渡口上游六公里处,喜峰口长城脚下。滦河穿越群峰,在此地冲出了燕山的怀抱直奔渤海而去。潘家口、喜峰口一带就成了出塞入塞的塞口。

        在曹操的年代,这里叫做“卢龙塞”,为何后世又称为喜峰口,当地有一个传说。从前有一位久戍不归的人,其父来寻他。父子相遇卢龙塞下,相抱大笑,喜极而死,便葬在此。这里也就被称为“喜逢口”,后讹化为“喜峰口”。这个传说不一定“历史真实”,但一定“艺术真实”。

        这里自古是戍守之地,多别离之悲,乡愁之苦。喜逢口下即是明长城重要的关隘李家谷关。如今古堡石墙和戚继光手书“李家谷关”石匾额仍在。戚继光在东南沿海抗倭功成,奉调蓟镇北御鞑靼。南方籍将士跟着老上司,从秀美江南来到长城脚下,扎根在此,世代戍边。喜逢而死的传说正好安慰了他们的思乡之情。是啊,若是让他们再见一面家乡的亲人,哪怕立刻死去也值得了。如今李家谷村的村民,就是那批南方戍军的后代。漫步在城堡古道,我努力从那一副副若隐若现在木门石窗间的沧桑面容上寻找江南的模样。

        没有。一切都被历史融合了。

        卢龙塞是滦河及其支流瀑河的交汇处。曹操行军到这里,寻找的正是这个丁字水口。他在卢龙塞以北的瀑河口(今瀑河口村)向东北一转,顺利进入瀑河谷地,逆瀑河而上,开始“越白檀之险”的行军。

        白檀是西汉建立的县,到东汉时已经废弃,没有常规道路可通,只能沿着河谷在山间蜿蜒行军,水势湍急,山峰峭立,因而有白檀之险之称。清代《承德府志》载:瀑河又名豹河,“瀑河洪水凶猛,声似虎豹,故名。”在雨季伴着声似虎豹的洪流行军,险与不险,毋庸赘言。

        在宽城满族自治县县城以东大约八公里处的药王庙村,有一处较大规模的西汉古城遗址,很多考古学者认为这里就是白檀县城所在地。252省道穿村而过,将药王庙村一分为二。省道两侧临街有很多店铺,大都用汉满两种文字书写牌匾,令人恍惚回到清朝。药王庙古城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平整土地时遭到了严重破坏,目前已经看不到任何迹象,遗址被新建房屋和玉米地所覆盖。站在这里,四顾皆山,而药王庙村这一块平坦的土地既能生活也能生产,瀑河又在不远处流经,在当时作为县治所在地是合适的。在瀑河沿岸,出土过大型西汉铁犁铧和数量众多的西汉陶器,却没有东汉遗物。这与白檀古城在东汉被废弃也相吻合。

        越过白檀之险,汉军傍山巡水,继续逆溯瀑河河谷行军。今天的252省道基本上是沿着瀑河河谷修筑,让我有可能在1800年后,“尾随”魏武出塞的马尘。七月的燕山荆条花开得正盛,小小的,紫紫的,满山满谷,也不拘地方,浸得瀑河水都漾着荆条花的香气。在河谷的一块荒地上,我遇见一位养蜂人和他的一只大狗。山间穿行,难得见到一个人,我主动上前搭讪。他是湖北人,养蜂、逐花、采蜜,哪里是花期就去哪里,如同古老的游牧。多年的独处让他有些寡言,我寻找话题,指了指身边的大狗:

        “就它陪着你,不寂寞么?”“不只有它。”“啊?还有谁?”“还有一百万只蜜蜂呢。”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那几十只蜂箱。我会心一笑,是啊,他带的军队可比当年曹操的军队还多呢。

        辞别了养蜂人和他的百万大军,眼看到了瀑河的源头,一个难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曹操谋划的是经白檀,历平冈,达于柳城。而平冈在哪里一直众说纷纭。一种说法认为平冈故址即位于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甸子镇黑城村的黑城古城。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平冈故址即位于辽宁省凌源市城西南4公里处安杖子村的安杖子古城。

        如果由平泉去黑城,汉军就要进入老哈河流域,沿河北上。古城在黑城村南不远处,现在城垣依稀可辨。城内昔日繁华的街市已化作阡陌良田。黑城古城正当燕山北口,东西两侧都是山,东有努鲁尔虎山,西有七老图山,古城就在两山所夹的老哈河河川地带,是蒙古高原进入燕山山脉的孔道,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

        今日,207省道从古城一侧穿过。文物保护碑和基本农田保护碑在省道旁相对而立。一通碑上写着“保护文物,人人有责”,另一通碑上写着“精准扶贫,不落一人”。很多田野遗址都面临着这样的尴尬,一方面要当地群众提高文物保护的意识,一方面当地群众又过得并不富裕。

        我在宁城县的政府网站上看到目前当地部门正在努力谋求将甸子镇更名为右北平镇。这种事近年来在全国并不罕见。稍有历史底蕴的地方都希望借助祖宗之名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借助祖宗之力提高自己的竞争力。这似乎是一种历史与文化的回归,但希望改变的并不只是一个名字。

        即使黑城不是平冈,按它所在的位置,也是右北平一处军事重镇。但黑城在平泉以北百里,汉军是否有必要向北绕道,存在疑问。曹操所选择的行军路线应是沿着今天101国道(京沈线),在山谷中向东行军,至今平泉市台头山乡一带进入大凌河流域。

        与黑城古城相比,位于大凌河西支岸边,101国道旁的安杖子古城更有可能成为汉军的途径地。从平泉到凌源,一路上叫某杖子的村庄很多。如大凌河西支即发源于郑杖子村,还有宋杖子、高杖子、郭杖子、卢杖子、林杖子等。此地在清代前期人烟稀少,后来移民大量涌入,“杖子”的村名就反映了移民初期无房,在平地架木杖子居住的历史。

        大凌河西支河床宽阔,但是水流细小,河床长满青草,牧人在其中牧牛,俨然草场。安仗子古城就在河床南岸的高台上。在残存的城墙中可以看到大量绳纹瓦、筒瓦等陶片。

        这座古城紧挨着安杖子村,甚至已经和村庄融为一体。有不少村民就在城下居住。和村民交谈,他们会讲很多与古城遗物相关的故事给我听。有人说在古城北侧的地中挖出过一枚金印,不久就被银行收走了。有人说挖出过上面趴着一只小乌龟的铜印,但因为太小,随手放置,找不到了。还有人说每次经过大雨的冲刷,可以在古城的断壁残垣中发现青铜箭头。还有人挖出过青铜剑,拿回家给孩子当玩具,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

        “那有没有考古队来这里发掘呢?”我问道。我查阅资料,知道1979年4月辽宁省考古队曾在此进行文物普查,我这样问,只是为了打开这个话题。果然,有村民告诉我:“七几年曾经有考古队来过。”“挖出了什么东西?”“在古城东侧挖出来好多并排摆放的骷髅,至于坛坛罐罐就更多了。”

        正在这时,一位村民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过来。当他得知我在了解当年古城考古的情况,他打开了话匣子:

        “考古队来的时候我还小呢。那时候村里人还吃不饱饭。考古队是城里来的,他们吃商品粮,拿着粮本到凌源去买米面。考古队住在某村民家,我们几个小孩就扒着墙头往里面看。刚好有馒头放在屋里的炕上。我们真馋啊,又不敢进去拿。可是窗户开着,我们就找根长竹竿顺进去,把馒头扎出来吃。考古队的人只觉得馒头少了,但一直都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一番话引得周围村民一阵哄笑。

        查阅考古报告,四十年前的那次文物普查确实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如一处战国至汉代的房屋,坍塌后没有再受到破坏,连房脊上的筒瓦都是有序排列,能够看出2000年前铺瓦的手艺。还有大量简牍的封泥。封泥上有众多右北平郡下属的县名和官职名,表明这里文书往来频繁。甚至还出土了一枚重达汉制一斤(236.1克)的金饼。

        金饼在东北地区极少出土。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安杖子古城在当时拥有区域中心城市的地位。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里就是汉代右北平郡治所平冈。

        黑城古城和安杖子古城究竟哪里才是平冈遗址,抑或另在他处,还要等待更多历史信息的发现。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汉军)堑山堙谷五百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未至二百里,虏乃知之,将数万骑逆军。八月登白狼山,卒于虏遇……”这里的“历平冈”,不一定就是到达平冈城,也许只是经过平冈县境而已。经过平冈之后,乌桓才发现汉军,并爆发了白狼山之战。战后,汉军攻陷柳城,并沿着滨海道班师。途中,曹操临碣石观沧海,写下千古名篇。

        今天的辽西群山中,有两座白狼山,一处在建昌,一处在喀左。究竟哪里才是曹操统一北方最后一场大战的发生地,历来方家莫衷一是。而曹操究竟在何处临碣石观沧海,更是众说纷纭。除了常见的绥中说、昌黎说之外,还有无棣说、沦海说等。这些疑似地点,我也曾进行过踏查。在拙作《三国遗迹寻踪》中,我也提出了一些臆测。今年是三国鼎立1800周年,作为对此的纪念,该书将于年内与读者见面。囿于篇幅,在这里就不多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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