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幸运,一走进复旦就遇到位好老师,他就是被誉为“治唐诗而溯先秦,精佛学而治百家”的中文系陈允吉教授。
我是1960年进校的,当时我们年级很多同学都喜欢古典文学,其中对唐诗宋词之类的尤其喜欢,我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在校攻读五年,我们要写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我学年论文的选题是论述白居易的讽諭诗。白居易与李白、杜甫齐名,为唐代的三大诗人之一。他的诗“眼中景物家常语,诗到香山妇幼明”,俨然一大家。他对诗歌的执着,和他在诗歌方面取得的成就吸引着我做一番探幽析奥的尝试。系里请陈允吉老师指导我的学年论文。陈老师在唐宋文学方面造诣很深,他教我们年级《中国文学史》中唐宋文学部分深受同学们的欢迎。他做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我真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常去他住的复旦第八宿舍接受论文指导。当时他住在该宿舍的二号楼404室,和施昌东老师同屋。陈老师叮嘱我要通读白居易的诗文,尤其要在讽諭诗方面多下些钻研的功夫。要广览名家对白诗的论述,力求提出已见,他给我详细地开出了有关书目。随后他鼓励我一番,要我认真抓紧去写。每次从那宿舍告辞,他总是坚持把我送到宿舍的传达室门口,我是怀着有点紧张的情绪而来,带着宽松的情绪而归,心里感到很是踏实温暖。
古人说:“豫则立,不豫则废”。于是,根据老师的指导,我先从书肆购得国学基本文库《白香山全集》(1935年该书由上海中央书店据《白氏长庆集》卷印行,收白居易的诗作凡2191首)。从列论文提纲到写出初稿、基本定稿,从阅读文本到查阅文献,其中有几次大的推敲和润饰,每走一步都得到陈老师的精心指导和悉心扶持。最后陈老师给我的学年论文写了深中肯綮的评语,并给了个鼓励的分数是优,对此我心存感激!后来我做老师了,也洵以陈老师当年指导我论文的那种严字当先认真负责的精神为榜样,亲力亲为,尽心尽力,以不辜负系领导的嘱托和同学们的厚望。
二
季羡林教授是我敬佩的老师。2009年9月我曾写过一篇《季老的宝贵精神财富》,藉此向他致敬。有关他的那些耐人寻味的故事暂且不说,他的成就和勤奋精神都十分感人。报载,他的全集有30卷,总计1200多万字,仅此一点就是很了不起的了。
一次陈老师和我谈到他曾收到过季羡林先生信的事,我建议他抓紧将其写成散文,交报刊发表,编辑一定是非常欢迎这类稿件的。陈老师淡然处之,并未谈及有撰稿的打算。
直到拜读了《文汇读书周报》上的《沿着哲人的轨辙努力探寻》一文,才知道这样事情的就里,也才知道陈老师不是不想披露这些信函,而是在选择时机。在上文中,他说,“谨将这段笔墨因缘讲述出来,藉此彰显前辈师长的行谊风范,以纪念季先生逝世十周年”,他之所以将这两封信见报,是为了彰显季先生的“行谊风范”,而不是别的,可见陈老师的境界之高。
陈老师曾撰写《柳宗元寓言的佛经影响及<黔之驴>故事的渊源和由来》这篇论文。在撰写前曾花了一年多时间广泛搜集资料,其中就有1948年季先生发表的《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一文。陈老师对该文评价很高,盛赞季先生所撰这篇文章“为一极具原创精神的开拓性论作,至于我跟随其后所做的一些搜求,无非是沿着他的轨辙稍作点延伸而已。如果没有他高瞻远瞩指点路径,我们对这些事情恐怕至今尚处于惘然无知之中。”以上所说是陈老师的自谦,其实他是做了大量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扎实搜求的。首先陈老师为寻找柳宗元曾读过的这个汉译佛经故事的文本,为寻找这一起中介和传导作用的故事记载,他曾耗费漫长时日,最后在藏经中终于找到西晋沙门法炬翻译的《佛说群牛譬经》一卷,其中就讲述了这个有关驴的故事,指出这是柳宗元受了《群牛譬经》译文直接启发影响的结果。其次,陈老师还在《柳河东集》里找到《牛赋》一篇,可作为柳宗元的确看到过《佛说群牛譬经》的旁证,认定他和《黔之驴》同是读了《佛说群牛譬经》后写出的姐妹篇。言易做难,要找到这个中介和旁证谈何容易,所以陈老师感叹论文撰写的“进度异常缓慢”也就不难理解了。陈老师将文章和著作寄出后,1991年7月连续收到季老的两封复信,对其论文、论著予以很高评价;“现读大作,材料丰富,论证明确,甚佩甚佩。”又说:“你的文章则是体大思精,大大地开阔了我的眼界。”这些很高的评价,陈老师将它看作是季老的“恢宏大度,以及对晚辈、后学的亲切关怀”,令他敬佩折服。
2009年7月11日,季老离世,陈老师即著文悼念。他写道:“猥蒙季老隆情示复,开疑发振铎之鸣;悬鉴审详,阅可推披襟之忱。爰举素材,品评靡倦;乃瞻遐景,煦励有加。宜且汇夐照于辞端,舒燠温于笔底者矣!”(《重读黔之驴故事源流考辨一文跋语——悼季羡林先生》)在近日纪念季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陈老师接受媒体采访时饱含感情地说:“眼前我亦步入耄耋之年,颓龄缅思往事,犹常为此感动不已”。
陈老师功底扎实,治学严谨,著撰精炼,含金量高。他行为楷模,学为人师,感恩前贤,提携后学,除被评为复旦大学优秀教师外,他还曾荣获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并被评为上海市劳动模范,诚乃实至名归,令人景仰。
三
陈允吉老师胸怀宽广,有长者风范。对凡需要他帮助的人,一以贯之,助人为乐。我个人亲历的就有过三次。
1994年3月中旬,我的诗作《赠画家》在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奖,我国首届“远东杯”诗歌大赛评委会发通知邀我届时赴沈阳领奖,我很想去领奖,因为在获奖通知中说,大量来稿经过层层筛选和认真评选才确定的,所以如果不去的话很可惜,于是我就向系里汇报。当时任系主任的陈老师热情地说,我们支持你去沈阳领奖,至于出差费,我的名下还有余额,你可以拿去报销。真是爽人爽语,我听后心里一热,系主任这样关心我们,急我们所急,想我们所想,真是位好领导啊。后来我因事虽未去领奖,但陈老师对我的这份情谊,我一直铭记在心。雷锋同志曾说过待人要像春天般温暖,陈老师的这一所为不正是闪耀着雷锋精神吗。
第二件事也是令我十分感动的。2002年我退休的时候,陈老师曾准备推荐我到温州大学文学院去担任写作课老师,当时他兼任温州大学文学院筹建专家,温州大学客座教授。他可能是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一是温州大学文学院确实急需教师;二是我教课较认真,教学效果较好,曾获得过学校本科生教学二等奖。也可能是还考虑到,一个教师退休前忙忙碌碌,退休后无所事事,会有一种寂寞感。后来由于家庭有困难等原因而未曾应聘,但我还是很感激陈老师的。
第三件事是,陈老师花费了很多时间,应邀为我的一本论文集《长河短汲——中国现代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论集》题签。陈老师的题签我是很满意的,后来让复旦出版社责编邵丹老师寓目,她也很满意。
陈老师的书法遐迩闻名。他的研究生都说他的书法好,夸他的书法下笔爽利,如担夫争道;苍劲有力,犹飞鸟出林。可陈老师称愧不敢当,他在给我的信中自谦道:“承嘱为尊著题‘长河短汲’四字,前天研墨舔毫,裁纸试写,经十数回。苦于弟之书写水平甚低,于中挑出横、竖签条各一,惭难奉兄,深媿不足以当雅意。”俗话说,谦虚是美德,拜读陈老师的大札,让我重温了这句历久弥新的箴言。
我粗略统计,陈老师带过的硕、博士生和中外进修教授计有60余位,他们用尊崇的心情和美好的语言表达他们对陈老师的敬仰和感恩,诸如:心蕴慈念,笑容蔼然,学养深湛,奖掖后进,不择根器,不拒曲士等等,我深有同感,均表赞同。有道是,教师是一座山峰,一辈子屹立在学生心里。谨向恩师敬呈小诗一首,聊表寸心于万一:
喜进名校心欢欣,
受业聆诲倍觉甜。
孜孜不倦苦钻研,
湛湛斯露勤贡献。
念慈温仁选堂语,
体大思精季老谦。
黉园倘若皆如此,
德才兼备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