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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1月22日 星期三

    新刊校证本《演繁露》书后

    顾 农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1月22日   10 版)
    《演繁露校证》,[宋] 程大昌撰,许逸民校证,中华书局2018年12月第一版,198.00元

        许逸民撰《演繁露校证》一书用力的地方,如书名所示,一是校勘,二是笺证。这两个方面皆有很好的成绩,读来大快人心,多有收获。

        一

        宋儒程大昌(字泰之,1123-1195)的学术笔记集《演繁露》在他生前已经刊刻面世,是一个六卷本(收入《儒学警悟》丛书),后来又有十卷(《续古逸丛书》本)、十四卷加续集六卷(《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本)诸本,而最为世人所知者则是其族裔孙程熙在明朝嘉靖三十年(1551)刊刻的十六卷加续集六卷的新本。此本之所以内容更丰富,大约是根据其家族内部流传的稿本、钞本有所增补,其间在编次上也多少有些变化。后来的《四库全书》本和流行甚广的《学津讨原》本,也都是这种十六卷加续集六卷的格局。

        许氏《演繁露校证》取清儒张海鹏校订之《学津讨原》本《演繁露》为底本,通校以《儒学警悟》《续古逸丛书》所收的两种宋本,以及万历四十五年(1617)邓渼重刊之程熙本,又取传世的几种钞本来参校。这一最新刊本工作思路清晰,取材一网打尽,操作精细不苟,校记简明准确。手上有了这个校证本,先前各本就都可以不再去一一拜读了。

        本书的校勘严格按规范进行,改字相当慎重,只有查明有据的错字才径加改正,其余则姑仍其旧而加以说明,即使原文确实错了也轻易不改。这种工作态度展现出一派斫轮老手的风范,而恰恰最见其高妙。试举一例来看,书中卷八有一则说起“練裙”,有道是——

        晋王献之书羊欣練裙,朱公叔《绝交论》谓西华之子冬月葛衣練裙,盖古人不徒衣袴,必以裙袭之,是正上衣下裳之制也。(上册,第518页)

        古代的男子在裤子之外还要加一道裙子,有一种用未经染色的熟绢做成的裙子即谓之練裙,乃是料子比较低级的“裳”。这些都不难理解,而问题在于,东汉人朱穆(字公叔,99-163)怎么会在他的文章里提到南朝齐梁间著名文人任昉(字彦升,460~508)的儿子西华?

        这里《演繁露》肯定是弄错了,但没有办法替他改。原先是朱穆写过一篇《绝交论》,讽刺有些人一阔脸就变,大摆其架子,连老朋友也不认了。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绝交拉倒。到南朝梁,任昉曾经奖掖栽培过不少青年才俊,而不大管自家的孩子,后来他死了,家里很穷,四个儿子(东里、西华、南容、北叟)都没有多少文化,“坠其家声”,生活困窘,而那些曾经得到过任昉恩惠的人们却不肯出来帮他们一把。有一次刘孝标在路上遇到任家老二西华,大冬天的还穿着单薄的葛衣練裙,非常同情感慨,很快就写了一篇《广绝交论》(《文选》卷五十五)来讽刺批评任昉那些忘恩负义的旧交。文章从“朱公叔《绝交论》,为是乎?为非乎”写起,论述世界上有各种交道,他写道:“组织仁义,琢磨道德,欢其愉乐,恤其陵夷。寄通灵台之下,遗迹江湖之上,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贤达之素交,历万古而一遇。”人们经常看到的乃是种种不高明的“利交”,其间又可以分为势交、贿交、谈交、穷交、量交五种,刘论一一为之画像,加以评判讽刺,最后才转入当下,笔锋直指任昉那些不讲道义的旧交小人,迎头给予他们沉重的一击。

        可知程大昌实在是记错了,但是如欲将原文中的“朱公叔《绝交论》”改作“刘孝标《广绝交论》”却仍然不合适,因为“西华之子冬月葛衣練裙”这话并不见于《广绝交论》,这是《文选》李善注引用的刘璠《梁典》中介绍的背景材料,晚出的史书中亦有之。所以许逸民宁可写了一段很长的说明,介绍有关情况而不去改动原文。这种谨慎的办法是可取的。

        除了一般的文字校勘考订之外,许书又颇致力于篇目的校勘和编次的整理,这里下过许多水磨的功夫,集中了前有诸本之长而避免了其中的遗憾,做出了非常之好的工作。

        老实干活,与时俱进,后出转精,取代前修——这些正是从事古籍校勘整理最应具备的品格。可惜现在浮躁急就之风甚烈,每见仓促立项,一哄而起,多拉快跑,出版了不少垃圾书——各种伪整理、劣校勘的新书纷纷出台,其外观相当精美以至于豪华,而打开一看,则印错的字、点破的句子,纷至沓来,层出不穷,令人头昏眼花,一筹莫展,只得束书不观,闭目养神。这一类大部头的速成之书,虽不堪拜读而宜于专供插架,盖以其整齐壮观,用作装潢颇足以忽悠来客以及主人自己。

        二

        同校勘相比,许氏校证本《演繁露》用力更多的地方是笺证。程大昌这部书涉及大量名物制度,要把这些现代人很不熟悉的东西一一交代清楚,相当费劲,非腹笥极富、杂学旁收者无从下手。我读此书,就得以弄清楚了许多过去不知道或模模糊糊知道那么一点的东西,这样的例证简直举不胜举,请随机略举二事以概其余。

        其一,“卿”是一个古代常用的比较客气的词,君王可以用来称呼臣下(至今在电视剧里还经常出现,更客气的话还有“爱卿”),主人可以用来称呼客人(“我醉欲眠卿可去”),恋人可以用来互称(“卿卿我我”)。为什么喜欢用这个词?程大昌解释说:

        此语当出战国。战国之士,其陪臣之贵者,至卿而极,故其国君目其人之为卿也,是致极不可加之礼也。及其呼唤已熟,故秦汉以下,人主亦遂循而目之,是以无问官之高下,概命为卿也。

        《赵广汉传》:“事推功善,归之于下,曰‘某掾卿所为。’”此时广汉为尹京兆,身为九卿,不开国,不立臣仆,其属官安得有卿耶?特取时人相尊之语,以为之礼耳。广汉又尝对劾苏回之贼而言曰:“京兆赵君谢两卿。”又语亭长曰:“京兆不忘卿厚意。”王尊为太守,出教告属县曰:“愿诸君卿勉力正身。”意皆类也。后世呼之为卿如春秋时呼人为君为公也。(卷五《卿》,上册,第331-332页)

        就这一则许书连出五六条笺注,原原本本地介绍程大昌言论的出处。读程氏原文与许氏笺证,可知古代流行通用的美称,根底无非是官本位——这在中国古代是深入骨髓的一种观念。由此又可以推知,现在很流行的对成年女子一概称为“美女”的办法,无非是认为女人的价值主要表现于颜值。这种颜本位虽然相当狭隘荒谬,但要改变它,却也大非易事,正如要抛弃官本位非常困难一样。

        其二,续集卷四《半夜钟》条云:

        “夜半钟声到客船”。或疑半夜非鸣钟之时,非也。《南史·丘仲孚传》:“好读书,常以中宵钟为限。”僧语亦云“分夜”。(下册,第1350页)

        许书连出四条笺注:第一条引出张继《枫桥夜泊》诗全文;第三条引《南史·丘灵鞠传附丘仲孚》;第四条引《大智度论》卷四八《释四念品》,介绍“夜亦三分”的提法;第二条涉及本文的核心内容,文字也最长:

        或疑半夜非鸣钟之时:欧阳修《六一诗话》:“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按《苕溪渔隐从话前集》卷二三《半夜钟》:“《石林诗话》云:‘此唐张继题姑苏城西枫桥寺诗也。欧公尝病其半夜非打钟时,盖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寺实夜半打钟。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 (下册,第1350页)

        欧阳修引“说者”的意见并不正确。有些地方有些时段庙里是不打夜半钟的(例如现在一般也是如此),但另外一些地方一些时段庙里是夜半打钟的,情形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例如唐代安史乱后确有夜半钟,那是为追荐丧乱中的亡灵而敲的所谓“幽冥钟”,后来成为一种规矩;大历时人李子卿且有《夜闻山寺钟赋》(《文苑英华》卷八十)。到了欧阳修的时代,天下承平已久,已经不大听到这种钟声了。笔者曾经考察过这个问题,结论是“佛教寺庙里的规矩与时俱进,常常在变化中,对此只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欧阳修这一段话仍然有它的意义,那就是可以据此推知,到此时已经不流行打这种夜半钟了。”(详见拙作《〈六一诗话〉的意义》,《书品》2008年第1辑;又《“江枫渔火”与“夜半钟声”——张继〈枫桥夜泊〉诗案》,香港《文汇报》2006年5月5日)那时我没有读到程大昌《演繁露》,不然应当加以引用,说明南朝时已有夜半钟(中宵钟)了。《石林诗话》的意见亦颇重要。书海无边,非认真多读不可。

        今年(2019)夏天特别热,读《演繁露校证》可以心定自然凉,有助于防暑降温,进德修业,因将收获和感想拉杂书于其后,如可供同好者参考,则幸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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