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聚会

    很多年未读长篇小说，岁晚人老，视力精力所限，对于篇幅再短的长篇小说，也有些望而生畏。梁晓声的长篇小说《人世间》浩浩三大卷，一百多万字，却未见其长，而有惟恐读尽之感，这是最近阅读经历中少有的盛景。

    这部长篇小说贴近时代，从1972年逐年次第写到2016年，这种编年史的写法不大容易，很容易写成流水账。它在流年似水的娓娓道来中，如何做到吸引读者的呢？除了贴近时代，在苦难之中偏重温情的生活、社会和时代以及支撑这三者的人心与人性的真切逼真钩沉与描述之外，还有其长篇小说结构的独到之处。

    在我读来，这其中每年大年初三在小说主人公周秉昆家的聚会，是最为重要的一个结构特点。这个特点，将散漫琐碎如水蔓延四溢的日常生活、人心跌宕与时代变迁，收集进一个酒坛而将其酿造成酒，使其变得形散而神不散，让小说的年代感，变得那么贴切自然；让不断变化的生活、人生、人心与时代，变得那么有血有肉，有滋有味，和我们那么亲近得可触可摸。每一年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成为了串联起小说必不可少的一条蜿蜒曲折的线，也成为小说人物和我们读者交融在一起的一种期待，以及对共同经历的过往岁月的一种细数重温。

    在这长达44年大年初三的聚会中，各色人等渐次粉墨登场，从最初的“酱油厂六君子”到后来的哥哥周秉义、嫂子郝冬梅、姐姐周蓉、姐夫蔡晓光等更多人马的出现，聚会从彰显普通百姓赖以支撑贫苦生活相濡以沫的友情，铺展到人生与社会更多丰富复杂的层面，周家每年一度的聚会，不仅构成长篇小说艺术编织的缕缕丝线；也像一面镜子，照见这些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人物原形与内心，以及后来变化的不同命运轨迹；同时，会让有心的读者，对照着这些人物尤其是周家兄弟姐三人，扪心自问：如果作为官员，会是和周秉义一样的人吗？如果作为知识分子，会是和周蓉一样的人吗？如果最为普通百姓，会是和周秉昆一样的人吗？在这里，彰显着梁晓声一贯主张的“好人主义”，在如今的时代，做一个好人，已经不那么简单和容易，而变为了小说一个引人深思的沉重话题。

    于是，聚会已经开始变得无法承载这样的沉重。小说的结尾，2015年的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没有了原先的风光，像续水续了四十多年的一壶老茶，颜色和味道变得越来越淡，尽管周秉昆已经搬进了新楼，不再是贫民窟简陋的土坯房。曾经亲密无间的那些朋友发生了变化，有的死亡，有的疏远，有的隔膜，下一代更是各忙各的，不再稀罕旧日曾经梦一般的聚会。来的有限的人们，在丰盛的年饭面前，一个说自己这高，一个说自己那高，得节食，得减肥，让聚会变得寡趣少味，曾经在贫寒日子里那样让人向往的聚会，无可奈何的和小说一起到了尾声。

    2016年的大年初三，周家的聚会彻底结束，梁晓声只用了一句话写了这最后的聚会：“2016年春，周家没有朋友们相聚，聚不聚大家都不以为然。”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这一笔，却让我的心里为之一动，怅然良久。尽管小说在周蓉到乡间进行公益活动，周秉昆紧握着妻子磨出老茧粗燥的手走在开春的时辰里，这样温馨与温暖之处结尾，但在这里，四十余年已经形成习惯磨成老茧的聚会无疾而终，曾经那样热衷那样期盼那样热闹那样酒热心跳那样掏心掏肺的聚会，已经让大家觉得“不以为然”。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一直温情平和的叙述中，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之感，像勋伯格音乐中出现的不和谐之音，尽管梁晓声极其有节制的一笔带过让它戛然而止，但余音久久盘桓难散。

    它让我想起夏夜里周秉昆和儿子周聪，一起走到新区花香弥漫的德宝家的楼房前，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到这里来的情景；想起吕川和周秉昆坐在周家楼梯上，一起唱起《离别》中最后的那一句“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俩人都不禁潸然泪下的情景。在时代的巨变之中，在变幻得五彩绚目的生活之中，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融入在这样变化的时代与生活之中，聚会的结束，变得意味深长。它让我感到有些惆怅而忧伤，甚至有些挽歌的意思，那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远去，也是一代人故事的终结，从此，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但是，更多的随之而弥散出的，是如今长篇小说中难得的一种诗意。好的诗意，不是靠扩音喇叭的高声宣讲，或者在朗诵会上的故作姿态，而是来自心底自然而然的吟唱。而且，好的诗意，总应该是有些怅惘和忧伤的。从某种程度上，它应该是小说和一切艺术之魂。

    《人世间》的聚会，便有了些象外之意，有了些象征的意味。

    人世间的聚会，真正生活中我们自己的聚散离合，荣谢浮沉，和周家如周聪和周悦的新一代一样，还会在不断上演新的一幕幕，但有了小说的镜鉴，让《人世间》和我们的人世间，有了某些交织，甚至恍惚的走进走出。放翁有诗：厚薄人情穷易见，阴晴天气病先知。其实，能够坚持四十年之久这样人世间的聚会，更能够“易见”和“先知”世道与人心，以及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