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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12月11日 星期三

    关于记性与回忆录

    黄桂元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12月11日   03 版)

        对于人的生命个体,大脑记忆的重要性怎样高估都不过分。我们评价某人是否天资聪明,记忆力往往是个重要指标,一个人拥有超强的记忆力,类似于拥有出众的颜值,实属幸运之神眷顾,可视为上苍赐予的礼物,可遇不可求。

        一些文豪正是因其“过目不忘”“耳闻则诵”的禀赋,而成为佳话。雨果活到83岁,对自己经历的事永远一清二楚,直至晚年,他从不曾对同一个人重复讲过同一个故事。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记”令人惊叹,他只是不经意间听过某教授读一首诗,两周后,朗读者本人都忘记了,他却仍能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

        也有相反的例子,同样为人津津乐道。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与丈夫初次见面开始,他便一再问到她的名字,随问随忘,令人尴尬,陀翁的健忘症是患癫痫的结果,他一生总也记不住有些相识者的姓名和相貌,因此被误解为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蒙田的记性同样糟糕,当别人当面引述他的文章内容时,他总是茫然,据说蒙田每次去书房查找资料,穿越庭院后就忘了去书房的目的,只好让仆人随身相伴,时时提醒他。

        既然记忆力属于天赋,我们便不必因记性差而自卑,也不能对记忆力好的人盲目崇拜。人非神,也不是人工智能机器——为确保记忆的准确无误,最靠谱的方式还是“白纸黑字”。中国有句老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养成勤动笔的习惯,就可以弥补记性差的不足。我猜想,蒙田或许正是因为忘性大,才不敢有所懈怠,充分利用“烂笔头”,才写出那么多的传世随笔。

        记忆的真实,不一定就能保证“回忆”的准确。记性是一回事,“回忆”又是一回事。特别是当事人所剩无几,唯一的知情者就具有了某种“话语权”,这时候,对一个人的诚实度便是极大考验。不同的人回忆同一件事,由于角度、诉求点和利害关系不同,会出现盲人说象,各执一词的情况,毫不奇怪。1950年,黑泽明拍摄的悬疑电影《罗生门》,一鸣惊人,一举获得了第16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和第2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罗生门即日本京都的正南门。一天,云游和尚、砍柴人和乞丐偶尔凑在在城门底下避雨,三人闲聊,话题开始,故事的序幕拉开:一个武士和他妻子路过荒山,遭遇了不测。妻子被侮辱,武士被杀害。惨案如何酿成?真相只能有一个,凶手、妻子、借武士亡魂来做证的女巫,都各有说法,案情莫衷一是,扑朔迷离。凡事一牵涉到人,往往就不简单。历史学研究强调孤证不立,遵从的是逻辑学原理,逻辑学称之为“弱命题”。法律层面上,孤证不能一概否认,但要做具体分析。

        写作领域,往事一旦成为纸质的回忆录,必然经过一个主观筛选的环节。任何一部回忆录,多少都会有失实成分。回忆录是否真实,与人之记忆力的好坏并无太大关系。说到底,回忆录是选择性记忆的产物。骨子里,人都有优胜劣汰的惯性,扬长避短的天性,趋利避害的本能,决定了回忆录中的往事,可以被屏蔽,可以被改写,也可以被强化和升华。不是说,谁一定要蓄谋说谎,而是人的记忆在时间的冲刷过程中很容易节外生枝,扭曲走样,甚至面目皆非。

        其实,回忆录对自己略施薄粉,只要不伤害他者,不误导世人,不颠倒黑白,不撒弥天大谎,也还可以接受。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究其缘由,不一而足。时间是流动的,具有冲淡、模糊、溶解的作用,年深日久,发生一些张冠李戴、事实混乱、情节颠倒的记忆失误,也是正常的。有的回忆录,一开始就与事实有出入,久而久之,说着说着,自己都以为是真的,就如何满子先生所言,“有些长久在脑子里设想的幻景,存想既久,多次重复,当事人也就以为恍若为真事了”。孙犁曾在《谈照相》中回忆了一段往事,“一九五二年吧,中国作家协会召开大会。临结束那天,通知到中南海照相”。因为是与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照相,遗憾的是,“一生中只有这样一次机会,也没能弄到一张值得纪念的照片”,这件事,对于孙犁应该肯定是难忘的,但他还是把时间记错了,这次大会召开于1956年,与他记的“一九五二年”,差出去了整整四年。还有,情感使然,也会对其回忆形成干扰,以至于有所取舍、褒贬、扬抑,读者很难辨明。同时,具有将暗影中的真实晾晒于日光之下的勇气不大容易,有意识、下意识地自我美化或自我保护时有发生,似乎亦无可厚非。此外,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负面情绪逐渐淡化,对许多过去了的事情不再较真儿,约翰·韦恩说“童年记忆是诗意的谎言”,也有这层意思。

        利用特殊身份,无中生有,巧言虚构,毕竟少见。更多的忆旧文章,之所以有各类硬伤,多出于“想当然”,虽无伤大雅,却因与事实不符,让当事人不舒服。一位我尊敬的老作家在其不同文章,曾反复提到40年前一件往事,绘形绘色,如数家珍,却笔墨失真。次数一多,读者不明就里,真应了戈培尔说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那句“名言”。我读此类文章,最初苦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那并非事实,我是直接当事者,而作者只是一位现场旁观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但我不好纠正,毕竟作者没有恶意,也无关是非,即使以讹传讹,也就随他去吧。

        孙犁对于忆旧文章的细节一向在意,他在《朋友的彩笔》中谈到,一位叫老季的作者总爱写关于自己的文章,常有误差,“最近一次,我是这样和他谈的;‘老季,读了你写的关于我的文章,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说它没有根据吧,根据还是有的;说它真实吧,里面又总有一些地方不那么真实。举个例子吧,比如你在日报写的文章,说我在长仕下乡的时候,与一匹马住在一个屋子,其实,是一匹驴。和马同住一个屋子,是在于村的时候。’”不过,在特定的年月背景,孙犁自己也曾有过言不由衷。1947年,孙犁在博野县大西章村参加土改试点,曾住在一位寡居的大娘家,相处非常融洽。1952年,孙犁专程到大西章村看望当年的房东大娘,之后写了散文《访旧》,提到全家人见到他都很惊喜,“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不料过了二十几年,孙犁在《〈善闇室纪年〉摘抄》中却说,“不知何故,大娘对我已大非昔比,勉强吃了顿饭,还是我掏钱买的菜”,并承认此文“非记实也”。

        此中奥妙无穷,也算是一门烦恼的学问。无怪乎有着惊人记忆力的英国文豪约翰生,认为记忆未必比忘记更有意义,有人请教如何掌握记忆秘诀,他解嘲道,“还是教我学习忘记吧”。个中意趣,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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