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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11月27日 星期三

    跟邵燕祥先生聊天

    韩石山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11月27日   03 版)

        诗人邵燕祥,个头不高,但匀称,加上那份儒雅,看去就像个人物了。

        结识邵先生,少说也有二十年了。见面不多,来往可不能叫少,早先是信件,后来是邮件。最早的结识,还是有故事的。是在张家界的一个什么笔会上,谈起天,我一口一个邵老师,我那晋南普通话,念邵字,音同勺。他听了直皱眉,一次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笑着说:“我姓邵!”我不管这些,该怎么还怎么,大概是喜欢这种冥顽不化的个性吧,从此之后,居然也就成了朋友。

        这两年,京师闲居,住处不远,免不了去坐坐。首次看望,仍循旧规,叫他邵老师,他也不纠正了,哈哈一笑,打量着我,带着几分诡谲的神态,言道:

        “我这一段挺老实的,没写啥文章得罪了您呀!”

        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装了。

        人的年龄的差距,是个定数,感觉上并非一成不变。年轻时的差距,老了会自然缩小。儿童与少年,差两三岁能分清,少年与青年,差上四五岁,弄混了会讨人嫌。年纪大了,七老八十都可以连住说了。而我与他,恰是一个七老,一个八十,只是我的七老还在四舍的阶段,他的八十已臻五入之境。老邵,我是叫不出口的,只有叫他邵先生。他是依了,却反过来叫我韩先生,也只有依了。以为接下来,他先生我先生,会俗套下去,没那回事儿。我这边还谨守着尊老之风,他那边早就没了爱幼之道,谈锋之健,直抵灵府,有时直让我疑心,此老独不老耶?

        跟邵先生聊天,最愿意听的,是文化名人的轶闻旧事。一次说到侯耀文兄弟,又过渡到其父侯宝林,他说,侯先生可真是神了。接下来便说了他与侯宝林早年间,在京郊下乡锻炼的事。说是锻炼,实则是在文化系统农场,做异地审查。眼看着一起来的人,一个一个过关回城,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文工团(邵先生旧时的单位)就他跟侯宝林等几人。一天中午,单位来电话,说让他们回去。众人都很高兴,一边打背包一边计划着,吃过中午饭马上出发,赶一个多小时的路上火车,不耽误回家吃晚饭。此时侯宝林断然发话,指挥众人说:“立刻就走,不吃饭了!”口气之强硬,从来未有过,老同志发了威,只有听他的。于是这一伙人,跟队部连招呼也没打,就上了路。回到北京才知道,大约就在他们离开十分钟后,单位来电话,叫他们先不用进城,继续待命。队部派人追了一程,没追上人影,只有报告全都回去了。

        “真是料事如神,成了精啦!”邵先生连声喟叹。

        这样的故事,只有在经过世事的人那儿,才能听到,正经书刊上,是不会写的。

        这几年,邵先生出书甚多,每次去了,总会给我一两本。几年下来,竟有一大摞,有诗集,有杂文选,还有回忆录。诗有多好我不懂,杂文我不爱看,最喜欢的还是他的散文。有本《灯火昏昏话平生》,是一位叫萧跃华的朋友给他编的,可说是他的自传性散文的合集。我放下手头的活儿,逐篇全看了。看他的经历,仅是一个方面,最注重的,还是揣摩他的文章之道。两点,一是行文之从容有序,一是笔致之轻松风趣,且说靠前的一篇名曰《狗》。先由老朋友王世襄先生讲“狗”“犬”之辨的文章引入,再说到小时候在北京上学,路过“阀阅之家”的大门洞,常见到的那种老黄狗,别的狗也有吧,以黄狗居多——

        或坐或卧,目送着你,叫也不叫一声,一副阅世很深的样子,看你也碍不了主家的事,懒得搭理。夏天,在门墩旁边,树荫底下,把肚皮贴着地,频频吐着舌头喘气,分明是的太阳毒,天气热,气压低,它也难受着呢。至于野狗,只是耷拉着尾巴,犄里旮旯四处钻钻闻闻,忙于土里觅食或屎里觅道,更连叫也顾不上叫一声。

        由京师之狗的庸懒散淡,很自然地拐到农村之狗的忠于职守,寅夜之际的“一犬吠影十犬吠声”,是他解放初,赴皋兰白茨滩参加土改时,亲身的经历。一只狗叫起来,立马“多声部跟进”,他呢,“必得条件反射般掏出手电筒,捻亮,然后在夹道的狗叫声中,用手电光前后左右闪着照着,像节日天安门上空的探照灯那样,虚虚实实,迷惑狗们。狗们也进进退退,犹疑不定,从谁家门口走过,那家的狗心放踏实,就不叫了,直到我走到村子那头,推门进屋,一场虚声恫吓的心理战才算停止”。

        下次去了,一落坐我便说,邵先生啊,你的写作,由诗入文,原本不错,只是不该写杂文,他很机警,问这是为何,且慢慢道来。我说,杂文里说的道理,在你以为是布道,唤醒众生,后世的人看来,不过是常识,无聊无味,社会进步了,价值也就没有了。他听出来了,以为我是说该多写散文,我说也不是。那?该写小说!接下来举了那篇《狗》的例子,且大致背出京城之狗慵懒那节文字。如此活泛出彩的文笔,不写小说实在是亏了。

        我以为他会赞同的,不料却引来邵先生一番感慨,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按北京一个小说作家的话,说是不会写小说的,连作家都不是,哪里谈得上文笔。我说,那人的文章我也看到了,他还是聪明的,说是诗人除外。此人的优点是出语刻薄,鞭辟入里。毛病是看书少,学识不足。他那么看重小说,殊不知小说也是文章之一种。也要谋篇布局,也要讲究文笔,也要从心灵里出来的,才是好小说。我也算个写小说的,从来是把小说当文章来写的。他是个写中短篇的好手,一到长篇就不灵了,词语不够用了,也布不开那个局了。

        正好那几天,我写了篇谈语文学习的文章,其中说了几个文字好的作家,鲁迅、沈从文、汪曾祺之外,健在的作家里,只提了一个邵燕祥。发给刊物的同时,也发给他看了。所以这样做,意思是我说了就说了,你就别提改动的意见了。他说,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他的文笔无足道,画家韩羽的文笔,那是真个好。这个话头,撩起他的兴致,接下来对沈从文、汪曾祺的文笔,都有一番高论。又说,要校正当下奢华虚靡的文风,实在该提倡一下文章学。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先要有文章学的功夫,再说什么新闻报道、文学创作。我说,不光要提倡文章学,还应当重视写字的功夫。我总觉得,一个文化人,天天写字,一辈子写字,字都写不好,总是欠了点什么

        每次临走,邵先生总要送到电梯口上,满脸堆笑,招手而别。那份得体,那份优雅,配上他那匀称的身材,由不得就想起古人踏歌送行的佳句。

        又是好久未去邵府,近日该去叨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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