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很少知道浮山,即使知道,他们也宁去大名鼎鼎的崂山,极少涉足名不见经传的浮山。这也难怪,比起崂山,浮山确实够“渺小”的。它的最高峰只有海拔368米,总面积也不过七公里。而崂山的主峰是1132.7米,乃中国海岸线第一高峰,仅峰顶面积就有1.5平方公里。浮山没有崂山那样的奇峰秀石,也没有崂山那样众多的湍急清澈的激流;没有自春秋时代就已流传的宗教遗迹,更没有著名作家蒲松龄描写的“崂山道士”那样的离奇故事。但是,对青岛人来说,浮山自有其诱人之处。如果说,崂山是青岛人为之骄傲的名山,那么,浮山就是青岛人自己家门口的山。
浮山位于青岛市区的东部,是崂山向西南延伸的余脉,我所在的青岛大学就在山下。1991年,我刚来青大时,图书馆后面的浮山还是一座野山,没有人家,没有车辆,只有低矮的黑松和稀疏的槐树遍布山岗。山上有几处泉眼,细水长流,汩汩不断。学校里有一个五、六百平米的池塘,即由山中地下水注入而成。听说每天清晨就有市民提着、挑着或小车推着水桶去打水,少时二、三百人,多时五、六百人,排着长队,一等就是几小时。听人说,山泉水泡茶特别好喝,我爱喝茶,但从未打过泉水。我总想,为了那点口腹之欲,去花费那么多时间和气力,似乎不值得。又听说,大量泉水被人取走,会影响山体滋润,尤其是旱季。唉,人啊!……
刚来青大的头两年,学校后面没有建筑,因此,尚智和我经常带着孩子去爬山。只要绕到图书馆后面,顺着蜿蜒曲折的小道,就能爬上山顶。据说,浮山有九峰,而且各有名称,但我直到如今也没搞清这些峰确切的的位置。我只知道,从我们学校后面爬到某个山顶,向东望去,真是一山高过一山,气势险峻,连绵不断;向西看去,则渐趋平缓,并为道路切断;放眼西南,只见碧海连天,无边无际……。那时,浮山四周既没有整齐的居民小区,也没有精心规划的“生态公园”,因此,也没有正式的道路,更没有专门铺就的台阶或栈道。上山的路有好几条,都是人们踩出来的。这些路交错迂回,有时你从这条路转到另条路,但转来转去,竟又转回到原来的那条路。
浮山的山体为花岗岩构成,虽没有崂山那样嶙峋奇特,却也不少珍稀怪石。浮山石质坚硬,色泽光洁,花纹美观,北京天安门前的烈士纪念碑的碑石就取自浮山。因多石少土,浮山植被并不浓密,草木较为稀疏。树木多为较耐旱的刺槐和黑松,少见参天大树,却到处都有无处不生,见缝即长的野草灌木,还有四季交替绽放的野花。春天槐花飘香,杜鹃花成片,秋天则是野菊丛生,黄花点点,至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更是漫山遍野,点缀得浮山生气盎然。深秋时节,草木枯黄,绿意渐消。但若进山,站在枝干虬劲的黑松林中,听着飒飒的风声和成熟的松果落地的啪嗒声;或穿行在齐腰高的野草丛中,望着狗尾巴草在风中得意地摇摆着那沉甸甸的花序;或偶尔发现荒草中闪烁着的紫色或黄色的晚开的小花;那时,似为萧瑟的秋意也处处焕发着生机,充满了情趣。
有一次,尚智和我从图书馆后面向东走去,尾随着几个取水的市民。距泉眼不远,见到了一块石碑,上有“荒草庵”字样。走进细看,才知是青岛市崂山区政府的文物保护单位,但现只剩断壁残垣,倒是原庵中百余年树龄的银杏三株、柏树一棵,至今婆娑犹存。据说此庵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因建于荒草之中,从而命名为“荒草庵”;但又名“黄草庵”,因建庵者是当时一名姓黄的进士,由于对弄权者严嵩不满,故退隐在此,建了此庵。当时并未多想,只因听说又叫“黄草庵”,便笑着对尚智说:“这位进士莫非和我外祖家有什么关联?”因为我母亲姓黄,祖上在明代就中过进士。尚智一本正经地说:“可以考证一下。”之后,事多人忙,竟将它搁置一旁。直到这两年,才在一些文献和有关即墨黄家的研究中得知,这位姓黄的进士正是我即墨外祖父黄家的六世祖黄作孚!黄家乃即墨著名大姓,在明清两代曾出过进士8人、举人34人、贡生44人,并有数十部诗集传世,是青岛地区最为显赫的文化望族。黄家世代以诗书传家,并因刚正不阿,廉洁正直而闻名乡里。今日,在少有人文遗迹的浮山发现了三百年前自己先祖的足印,是何样的心情!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
平时,只要不是直通泉眼的路径,浮山的多数小路都罕有人迹。在靠近青岛大学的山坡上,有一些土坟散落在树林中,或见坟头上用石块压着的纸钱,或燃后的纸灰。据说这是山下海边村民的坟区。某日,与尚智信步所之,竟然在附近发现了一条石砖台阶,阶旁植有松柏,遂拾阶而上,只见一座高大的墓碑迎面而立,上刻“康有为先生之墓”七个大字!原来这位近代著名的改革家和思想家就葬在这里!
墓园简朴而规整,占地近千平米,四周环以三十厘米高的石墙以防水。墓后植有龙柏六株,象征被害的戊戌六君子。在瞻仰中发现,除了墓前的石碑以外,墓后还有还有一块,标志为“南海康先生之墓”,立于1929年。读了墓前碑上的墓志铭,这才知道,此墓是1985年由青岛市政府重建的,原墓在李村枣儿山,文革中遭毁坏。
时值暮秋,山上的草木已开始凋零,萧瑟之气亦弥漫墓园。坟上布满了荒草,坟前的香案也是杂草丛生;地砖缝中挤出来的野草探头探脑,似乎在庆幸自己不遭践踏的命运。看来,已多时无人来凭吊了。但康先生的后人何在呢?1923年,康有为买下了德占时期的总督副官官邸,并将其命名为“天游园”(清末代皇帝傅仪曾赠其字“天游堂”,康将其挂在书房),自称“天游化人”,并赋诗《甲子六月领得德国旧提督楼》:“截海为塘山作堤,茂林峻岭树为荠;庄严旧日节楼在,以落吾家可隐栖。”得意之余,又在李村物得风水宝地,备做百年后的归宿之地。
自那时到如今,已过去多年,我也许久没再进过浮山了。先是在青岛大学后面建起了党校,去浮山再没有那样方便;接着是一个个新的居民小区密布在浮山周围,原来上山的途径要寻也难。一幢幢高楼隔断了仰望高山的视线,本来近在眼前的浮山,变得遥远不见……。最近更听说,浮山大变样了,那里有经规划的森林公园,有石子或砖块铺就的道路,有娱乐场……。媒体说,浮山是青岛的“绿肺”,是青岛市民休闲养生的好去处。
无疑,这些都是好事。但是,我很庆幸,我能有机会去享受那座没有人工改造的野生的浮山,甚至不想去重游浮山。正如美国著名的生态学家利奥波德所言:“永远不去重访一个荒野有它聪明的一面,因为百合花上的金色越多,就越能肯定是有人给涂上去的。重游故地不仅会破坏一次旅行,而且会使记忆失去光彩。只有在记忆中,那令人兴奋的冒险才能永远是生气勃勃的。”
在我的记忆中的浮山,永远是那座充满野趣的,并带给我几多惊异,甚至略显荒凉的,家门口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