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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11月06日 星期三

    向奶奶诉说——纪念祖母张静宇

    刘东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11月06日   13 版)

        回顾起来,自己最能跟着奶奶享受亲情的那段时光,无论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说,还是对于我们这个国家来说,也正是最为艰难困苦的时段。一方面,这也就限定了当时的生活条件,而更多地只是在相濡以沫和相依为命。另一方面,这又正是彼此最需要亲情的时候,那是一片惊涛骇浪中的最后一个港湾。

        奶奶对我来说,就意味着这样一个停靠的港湾。甚至有一段时间,由于在当时的样板戏《红灯记》里,也有这么一个可以倚靠、停泊的奶奶,还有一个同样被抓起来了的爸爸,我就特别喜欢跟着剧中的台词与唱腔,大声地喊出“奶奶”和“爹爹”来。在那个特殊年代,唯有跟从着这种腔调才算“政治正确”,才能无所顾忌地大声讲出来,一般也不会有人再来追问你,你私下里喊的到底是哪个“奶奶”和“爸爸”,——是革命舞台上的,还是你那个反动家庭的?

        实际上,由于在更小的时候,爷爷主要是住在我家,奶奶主要是住在三姑家,而徐州和长春又相距遥远,我对奶奶还是比较生疏的。后来,记得爷爷在书信中表露过,他盼着能跟奶奶再团聚起来(他按娘家排行称她为“老六”),而且,他为了实现这样的心愿,不知往房管局跑了多少趟,才要来了风化街的那间平房,这离我们在易俗巷的居所,顶多也只有两三百米远。这样,奶奶才从遥远的东北,走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不过,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奶奶,我并没有感到多少的生分,更不会感到任何的隔阂,随即就同时接受了这两个家,一会儿朝这边走走,一会儿往那边走走。甚至有一段时间,由于爷爷在脖子后边,生出了很凶险的恶疮,手术后需要长期住院,我就被派到医院去陪床,每晚都在他床前打个地铺,由此就更少回到易俗巷的家了。——倒是风化街的那个新家,由于总要回来找奶奶拿饭,我反而回去得更勤一些。

        后来,他们又搬到旭光商店楼上了,具体原因或机缘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或许当时就没怎么弄清楚,只记得那楼房的条件,由于既有了上下水,又有了合用的厕所,还不用担心有老鼠洞,肯定是比原先更好了。——唯一相当不方便的,就是当时烧的蜂窝煤,人家只管配送到楼下,需要我再用洗衣的搓板,一趟一趟地端上三楼来。

        这可真是个力气活儿!每次帮奶奶往楼上搬煤,等拼尽力气干到最后,我都累得直如水洗一般,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真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每逢变成这副狼狈相,奶奶总会讲我是个“汗鳖”,大约石龟背上每逢阴雨天,也总会率先渗出汗滴来。——的确,我的汗腺也实在过于发达,哪怕在是大冷天里吃饭,都能吃出满头大汗来,由此还曾被别人嘲笑过,说我是“吃饭淌汗,一辈子白干!”

        然而或许不过是,我那时候的胃口太好,吃得也太急了一点吧?一说到这里,也就想起奶奶的厨艺了。真的,奶奶虽然自己胃口很小,却能烧出一手很好的菜来,而这种本领在那个年月,要比现在意味着更多,因为当时下不起馆子,自己有多大的厨艺,才能享多大的口福。至今我都还垂涎地记得,奶奶最会做“炸肉蛋”。——她会慢慢地在油锅中,先炸出圆形的酥肉来,再拿它跟蔬菜(好像是韭苔或蒜薹)来煸炒,无论其味道还是口感,都绝对让你食指大动。

        不消说,每当搬完了蜂窝煤,我总算是“有功之臣”了,也总会受到奶奶的犒赏。而且,除了吃她下厨的炒菜,我们也会一起包顿饺子。一说到这件事,恐怕外国人就弄不懂了,其实包饺子的文化功能,并不只是在忙一顿美食,更在于聚在一起乐融融地,你剁馅儿来我和面儿,你擀皮儿来我包馅儿,并且东拉西扯地聊着闲篇,从而建立起和修复着感情。——这不,我这点擀皮儿的手艺,就是被奶奶给训练出来的,而且,由于当年只负责擀皮儿,我竟是直到了现在,包起饺子来还会露馅儿。

        每逢进入这样的场合,我们看似随意的闲聊,就总会指向一个话题,那就是我父亲的病情,也是因为,他当时还关在“学习班”里,从体力上接受“劳动改造”,自然会牵出我们的思念。父亲早在七岁那年,就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发作起来实在惊心动魄。正因为这样,奶奶顺便也会回忆起,父亲会因此受到多少优待,以致专供他享用的点心,连小妹妹们都不能碰。据说,有一次有哪位姑姑——我忘了是三姑还是四姑——斗胆动了抽屉里的点心,竟让父亲觉得这“太犯规”了,公然地大声告起状来,还觉得理由都是他自己的,足见他被奶奶何等的娇惯……

        慢慢地,虽说那个年代也不可能读到多少书,我总还是逐渐地长大了,也就在十五岁那一年,就被分配到工厂当学徒。我每月能挣到十五块钱,开始有能力向奶奶尽孝了。于是盼啊盼啊,等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就先给她买了两条牡丹烟,——那在当时就算最好的烟了,一包的价钱都顶多半斤猪肉了。

        奶奶抽起香烟的样子,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照片?那实在是很有风度的,而她又带着斯文的眼镜,剪着新派的短发,像个出身不俗的念书人。的确,无论是衣着打扮、行为做派,乃至见解谈吐,她都给人带来这样的印象: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远比一般的同龄人大气。据说,奶奶还当过陪审员呢,不知有没有爷爷的影响,毕竟他曾是著名的律师。可无论如何,奶奶的那种通情达理,恰正是陪审团所需要的常识,是值得去托付与信任的。

        奶奶的老家在台儿庄,后来成了抗战的著名战场。去年清明回徐州祭扫时,我们集体包车去奶奶故里,方知道那地方竟如此之美:由于刚好坐落在运河之畔,这座小城充满了意外的水韵,到处是依依的垂柳、款款的游船,再加上青砖、白墙和石板路,完全不像位于干旱的华北,反而俨如哪个江南的小镇。——面对着出乎意料的美景,我在诧异之余又恍然大悟,难怪奶奶会如此灵秀,原来她就生长在这一方水土中,生长在这一片秀色里……

        于今回想起来,自己当年跟奶奶的亲近,也跟她的心胸比较开阔、见识比较开明有关。她还总对我说,父亲是她的“大儿子”,而我又是她的“大孙子”,这就更唤起了我的责任心,希望能像个“长房长孙”的样子,甚至,由此有时会咬紧牙关,去做对一个孩子有点艰难的事。我当然不敢说,自己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那毕竟需要时机的等待,而且也有可能会等得绝望,说不定就将终生都未等到。——可无论如何,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日子里,自己的心志和抱负却未曾泯灭过,无论对于我本人,还是对于外部世界,都抱持着不可抑制的渴望。

        终于熬到了文革结束。我几乎随即就负笈于省城,然后又辗转于杭州和北京,轮流任教于著名学府、乃至最高学府,又常要去各国的名校去讲学,这样一来,回家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如果那场浩劫迟迟未了,那么我还会蛰伏在徐州,并且乖乖守候在奶奶身边,就像当年尽心服侍爷爷一样。然而,一旦看到这次苦难的尽头,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不要再吃这样的苦了,尤其是,不要再让下一代吃这样的苦了。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结,虽说都是出于内在的责任感,我却从一个曾经相当顾家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专注于外部事业的学者,或者说,是成长为一个立于天地之间的大丈夫。

        记得我还让父亲跟奶奶转达过,既然是“忠孝不能两全”,那么,她反正还有这么多孙子,就把我这一个贡献给国家,贡献给“追求真理”的事业吧,这就像当年的“几丁抽一”,把“大孙子”送上了搏杀的战场。虽则搏斗到了今天,潮起潮落、反复拉锯,还有很多的不满之处,可不管怎么说,又无论是智商还是情商,才情还是毅力,灵性还是耐性,我在这一代学人中总还堪称翘楚,尤其是,我对真理和正义的强烈渴求,更赋予了自己绵绵不绝的治学动力,和相对长久的学术生命,——所有这一切,都来自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的遗传,在我的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现如今,自己作为奶奶的“长房长孙”,通过四十年的苦读与精思,还算差可符合她起先的期望吗?要不,她就宁愿要那个原先的我,仍然厮守在一起包包饺子、说说闲话?可无论如何,要是她能来看看现在的我,让我还是用以往的自行车推着她,逛逛我所任教的清华园,看看我在清华学堂的办公室,那该有多么好?——要知道,我就是在这里,教出了大批的学生,也同样是在这里,写出了大量的著作,而在所有这一切中,都寄寓着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

        不过,虽然她老人家没有亲眼看到,可总算爸爸还是看到了一些,那时候我尚在北大教书,他还来到我们中文系门口,系好领子上的风纪扣,郑重其事地照了张相。所以,爸爸到了九泉之下,应当会把这里的一切,代我向奶奶深情诉说的,——是的,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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