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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8月07日 星期三

    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8月07日   12 版)
    父亲在天台上拉琴的背影

        曾为“北漂”一族的独立电影制作人陆庆屹,在他的电影和同名图书《四个春天》里,记录下家乡年迈父母寻常生活中的诗意,无论影像还是文字,他观察日常,却能剥离日常中的庸碌琐碎,为平凡的人与事赋予温度与质感。

     

        父母爱情

     

        拍完《四个春天》后,很多次映后交流里,都有观众问到同一个问题:影片的拍摄过程中,有哪些记忆深刻的细节?每听到这个问题,我都会停顿片刻,因为这样的记忆太多了,需要选择,我每次的回答也不尽然相同。有些片段最终并未放入成片,但在生活里它们仍然影响着我。

     

        我的房间斜对着厨房,起身便能看到天井。我习惯晚睡晚起,将近中午,爸妈会来叫我起床吃饭。一天起得早,我看见爸在天井里给妈熬中药。这个过程很漫长,要把煨出来的药汤熬成膏,所以火要小,还得不停搅动,防止粘锅糊掉。我问爸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在厨房里熬,爸说味道太大,水汽太重。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平平静静的。我几次去换他,他也不肯,说依我的性格做不好这种事。我隔着窗,看他挨着厨房坐在天井一角。厨房里妈在准备饭菜或做针线活。腊月间天气寒冷,爸一只手揣在手套里,脚焐在装有热水袋的脚套里,木铲子在锅里一圈一圈地划,手冷了就换另一只,满头白发在阴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电磁炉的刺刺声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细细的,安宁得让人心里微颤。我呆呆地看着被框在一扇窗里的他,像端详着一幅画,一幅在时间里流动的画。中药的味道渐渐传来,仿佛很多暗色记忆的索引,我心下一动,又架起了相机。虽然同样的景象拍了很多次,但我觉得每一次都有特别的意义,我愿意记录下哪怕千篇一律的动作。

     

        刚拍了一会儿,妈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小鞋子,老花镜垂到鼻翼。她在爸侧后方站了好久,低头看着锅里搅动的木铲。爸没有回头,依然注视着手中的活计。我们三人的目光就这样以不同方式和心情,聚焦在那把木铲上。这感觉很奇异,仿佛那稳固的律动里,有一个情感的结把我们绑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妈眼神恍惚起来,似乎神思已经飘远了。我猜想她一定回忆起了很多岁月中的风风雨雨。她眼神越来越温柔,抬起手抚摸爸的白发,柔声说,你的头发应该理啦。爸说,嗯。这一声回应让她回神过来,脸红扑扑地笑了起来,用普通话说,谢谢啦。妈在说一些难以启齿的话时,会换成普通话,似乎隔着一层习惯,就易于开口了。爸说,谢什么鬼啊。她好笑说,谢谢你的情啊,谢谢你的爱呀。爸也笑了,然后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我从来没听过哪个老人这样直接地表达爱意。愣了一下,像偷窥了什么秘密而怕被发现一样脸红起来。我轻轻关掉相机,蹑手蹑脚摸回床上躺下。过了不久,妈来敲我的门,懒鬼,起来吃饭啦。我应了一声。那一整天,我都陷在一种化不开的温柔里。

     

        一年除夕,年夜饭后我正在洗碗,爸妈打开了电视等《春晚》,房间突然黑下来,停电了。愣了一下后,黑暗里响起爸的笑声:哈哈哈,好玩。他突如其来的快乐点燃了我们的情绪,都跟着笑了起来。我掏出火机打亮去找蜡烛,隐约看到妈坐在路灯透窗而来的微光里左右顾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供电局的电话。互相讨论了一会儿,妈拍桌说,这电爱来不来,干脆去山里走走。于是一家人穿衣换鞋,说说笑笑往城外走去。那真是个特别的除夕之夜,父母面对突发情况的淡定让人钦佩,我这一生从未听过他们说一句抱怨的话,遭遇任何状况都坦然面对。

     

        2013年的春天,乍暖还寒。我一向作息不规律,爸妈早已习惯,从不打扰我。一天黄昏过后,我睡醒来打开房门,豁然看见天井对面,爸妈各处一室,妈在缝纫,爸在唱歌,兴起处挥手打着拍子。在黑暗里,他们像两个闪亮的画框中的人物,并列在一起,如此地和谐。两人手势起落的节奏韵律,奇妙地应和着。我连忙架起相机,镜头都来不及换,按下按钮,站在他们对面的夜黑里,静静地看着,心中排山倒海。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定距离外,长久地凝视我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地老天荒”这个词确切的含义。

     

        也是那年,暮春的一日,下午我和爸在客厅聊起他的童年,不知怎么睡着了,傍晚醒来天已黑透。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小提琴声——爸又在练琴了。我心念一动,抓起相机,找遍楼上楼下也不见他踪影,我才恍然大悟跑去楼顶。琴音渐渐清晰,爸背对我站在天台一侧,不远处的橘色路灯把他映成了剪影。逆光下,他的几缕银发闪着光,在微风里飘动。暖调的夜色,把纷扰嘈杂的世界抹成一幅洁净的画面,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在某一刻,我希望这画面永远静止,我们父子就这样相对而立。等他暂停下来,我问怎么到楼顶拉琴。他说,我看你睡着,怕吵醒你,跑上来练。说着微笑起来,那笑容里,每个细胞都焕发出无尽的柔情。

     

        曾有人问我,你父母身上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特质,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说,是温柔。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那时温柔

     

        小学二年级时,一个同学的父母离婚了。大概是出于愧疚,父母给他的零花钱格外多,祖父母也时常到校门口送钱送零食。他好像钱总是花不完,兜里永远揣着五香瓜子,一下课就去买冰棍。那时的我一星期也吃不上一根冰棍,很羡慕他,总盼着爸妈早日离婚。

     

        那时,放学后除了完成作业,爸妈还安排了高出两个年级的课程给我学,余下的时间则要帮家里干活。考不了第一还得挨揍。院里同龄的孩子忙着拉帮结派,我透过窗口看他们嬉闹,却少有相处的机会;偶尔加入游戏时,能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孤立气氛。幸好我对此比较麻木,天性里对独处也并不反感,在任何状况下都能自娱自乐。

     

        父母对我管束极严,除了望子成龙,还因为哥哥姐姐都在北方求学,家里经济压力巨大,日常的活计多,需要我参与。重活干不了,有些事情还是能帮上忙的,比如养兔。

     

        养兔

     

        三年级那年,县广场上来了几个萧山商人,摆了很大的排场,说是要收兔毛,报出的价格相较工资高得离谱,全县人民都沸腾了。可当地人大多只在挂历上见过长毛兔,即便动心也只能扼腕叹息。我妈听说了这个消息连忙跑去打听,原来这些人是卖种兔的,也承诺回收兔毛,有多少要多少,价格从优;不过一问种兔价格,她的心又凉了半截。一对种兔五百元,当时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这怎么买得起?妈做事一向雷厉风行,问清对方停留时间后,就火急火燎回家筹款。亲朋多是穷人,生活得紧紧巴巴,糊口都很勉强,没有钱借给我们。到最后,我妈只好去贷款,几番折腾,终于搞起了家庭养殖业。

     

        爸花了几个星期打兔笼,木头做架、竹条做框。一排笼子分上中下三层,每层笼底腾出约十五厘米的隔段。隔段里,前高后低地斜拉起一层油毡,用来接粪便。油毡下沿接一根对剖去节、凹槽向上的毛竹,每根都有坡度,一组一组指向更低的几根毛竹,最后汇到连接粪池的那根毛竹。这个排粪系统和瑶寨的引水系统异曲同工。椭圆的兔子粪从笼底竹片的缝隙间滴溜溜漏下来,落到油毡上,滚到毛竹槽里,马不停蹄地滚啊滚,经过曲折跌宕的旅程,一直跌入粪池子里,省了很多清洁的工作。

     

        因饲养用心得当,几对种兔很快生了不少兔崽,但因为没经验,头几胎不少兔崽被产后情绪失控的母兔咬死了。爸妈心疼不已,此后每逢母兔临产,他们就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打着手电筒时时察看。

     

        养过兔子的人都明白,啮齿类动物的牙一直在长,每天都需要磨,否则就会变成獠牙。而作为养兔菜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习性,很多兔笼没几天就被啃得千疮百孔,兔房里大小白兔四处乱窜,身上沾满灰,成了黑兔,连门和墙砖都嚓嚓地啃。不得已,爸妈只好再借钱买铁丝网补漏。钱不多,材料有限,不够全换,爸只好每个笼子里绑一块木头供兔子磨牙,每天巡查有没有快咬断的地方,一旦发现便赶紧补上。

     

        鼎盛时期,家里养了整整一百只长毛兔,兔笼统占大半个家。我的小房间也被征用后,我就只好搬到客厅沙发上睡,爸怕我滚下来,摆了几张椅子挡住沙发。院子里也有两排兔笼,上面钉一层油毡防雨,下面挂一个二十五瓦灯泡照明,昏黄的光线总在微微颤动,照得兔子眼睛越发红幽幽。等着兔子吃完食,再关灯。

     

        春季,每天中午放学,我都要跟妈去田坝打兔草。一人拎一个竹篮子,她的大,我的小。一前一后沿着田埂走,看哪里野豌豆茂盛就停下来,埋身田垄薅草。有时脚蹲麻了,站起来望望,只见无尽的油菜花铺满茫茫田野,我看不到我妈就跳起来尖声喊:“妈,我在这儿,你在哪儿呀!”她会从哪个方位冒出来,冲我招手:“快来,这边多得很。”我们一把把拼命往篮子里塞兔草,压得实实的。回家路上,手勒疼了拎不动,要用肘窝勾住篮把,用腰顶住篮子借一借劲儿,这样两人都偏着身子走路,衣裤沾满了嫩黄色的油菜花粉。

     

        初夏,农民开始引水种稻,田坝里成片的野草被铲掉了,我们只能顺着高高低低的田埂,挖些残留的蛤蟆草、奶浆菜和蒲公英,溪流的水凼里也有一蓬蓬的西洋菜,但稀疏不成规模,比春天少了许多。为了装满竹篮,我们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有时候要走好几里,甚至会翻过铁路,直到犀牛望月。我们也去过五里桥的珍珠井,还有毛竹掩映的抹赖村。因为打兔草,我对近郊的地形非常熟悉,为日后逃课找逍遥去处做了充足的储备。

     

        秋冬季节草木枯败,也不能让兔子饿着,只得买回一麻袋一麻袋的胡萝卜,切成丁,拌一点猪饲料喂兔子。

     

        就这样,兔子的身体一天天鼓了起来,毛越来越长,收获的时节就要到了。剪兔毛也非易事,一不小心就会剪到兔皮。兔子很温驯,疼了,颤抖一下,眼神还是一贯地清澈。也有发火的时候,我们都被咬过多次。一开始,一家人一下午也剪不完两只,到后来一个小时便能搞定一只。我们把兔毛一层层摊平放进纸箱,还放了樟脑丸以防生虫。

     

        兔毛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妈给萧山写信,希望他们能尽快过来收兔毛。对方回信说,你们先攒着,明年一定过去收,还说培育出了新品种,兔毛质量更好,产毛率更高,问要不要买。小地方的人就是好骗,爸妈轻易就相信了,又贷款买了几次。

     

        兔子的繁殖能力如同爆炸一般,成长速度也非常惊人。小兔两三个月就开始产毛,兔毛很快就堆积如山。一到雨季,怕生霉,还要生炭火驱赶潮气。爸妈一天天机械地重复着喂养兔子的流程,心里很焦虑,却又无可奈何。萧山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最后彻底失去了音讯。

     

        绝望中,妈不得不狠心做了决定,把一些兔子送给愿意养的人,剩下的吃掉,否则人都要饿死了。杀兔子的时候,真是心如刀割。妈让爸动手,自己躲到房间里哭。我抱着待宰的兔子也哭得说不出话来。炖熟的兔肉端上桌时,我们三人相顾无语。养兔几年,家里一贫如洗,很少吃肉。这盆香喷喷的兔肉居然引不起我的食欲,甚至心里暗下决心,绝不吃。可到后来也麻木了,吃得不亦乐乎,只是杀兔子时仍不敢看。

     

        做背带

     

        我妈手巧,会刺绣会缝纫,养兔之前,她曾做背带找人代售。养兔后,资金压力巨大,爸妈更是拼了命地做背带,那时他们俩已经熬得瘦骨嶙峋,精神状态却依旧强劲。背带是背孩子用的,造型有点像沙燕风筝,有臂展和尾帘,四角缝上粗棉绳,把小孩裹在后背,棉绳绕到身前斜打十字绑,孩子背得很贴身,不影响行动,最适合劳动人民带婴幼儿。背带表层是绣片,绣片和里衬中间垫有硬布壳,制作工序繁杂琐碎,很耗时。我妈好强,每周赶场前都要完成好几床背带,这是很艰巨的任务,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喊我爸和我帮忙。

     

        白天,爸妈要教课,我要上学,做背带的活儿只能安排到夜里。为了省电,家里只亮一盏七瓦的灯管,三人挤在暗淡的灯光下各自忙碌。我做作业,爸备课,妈一直埋头刺绣,绣针穿过绷圈上的布料,持续发出单调的软软的闷响。爸备课完毕,紧忙帮妈用糯米做的糨糊把绣片贴到布壳上压紧。妈马不停蹄地踩缝纫机,沿着绣片布壳边缘,用细针绲边,为了省料,布条裁得尽量窄,绲边的难度便更大了。最后把一块一块贴好绣片的布壳缝制成形,背面缝上藏青色的棉布里衬,就完工了。专职做背带的一次赶场出两床。同样的时间,爸妈能在工作之余做出三床甚至四床,不得不说太了不起了。

     

        那时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觉得很漫长,爸妈却觉得太短暂。他们会时不时瞟一眼闹钟,嫌它走得太快。很多次,我在赶场那日的凌晨醒来,仍然看到爸妈在埋头苦干。他们要趁同事们还没起床,把做好的背带送到纪念塔市场的徐姨家,由她代售。那个年代,教职人员搞副业会遭人非议,所以只能偷偷摸摸的。有时眼看要到送货时间了,还差些没有完工,妈就会很怅惘地眉头紧锁,爸也显得忧心忡忡。等终于做好,爸把背带叠在一起,用床单包住,斜挎在肩上,妈目送他在夜色中远去,然后开始准备下一批背带的用料。每次天快亮了,爸送货回来倒头就睡。

     

        遇到爸第一节有课的日子,妈就不准他去送,而是让我陪她去。爸送我们出门,先是叮嘱几句,再拧开暗锁的栓,提起门轻轻关上,又无声无息地放回锁栓,担心关门声音大了,吵醒邻居。我还没醒透,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妈已经挎好了背带,牵住我的手,一前一后踩进黑暗中。一路要经过我的小学、大塘边、黎家巷、自来水厂、小东门、菜行,大多路段没有路灯,只能凭经验下脚。我脚滑时,妈会压低嗓门责怪我粗心,到她脚滑了就暗自嘟囔:“什么狗屁路!”她才不会责怪自己呢。我们一路低声说笑,妈跟我讲《封神榜》《水浒》《杨家将》,讲到杨宗保比我大一点就带兵打仗,听得人热血沸腾。

     

        那时候沥青路很少,几乎都是煤渣路,我穿着妈做的塑料硬底布鞋,脚底沙沙作响。天那么早,清洁工还没上班,我们几乎从未在路上遇到人,经过的一条条小巷都显得异常空旷。整个路程仿佛在穿越秘境,模模糊糊的寂静世界,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

     

        来到纪念塔,轻轻叩徐姨家的门,朝门缝里低喊两声。有时候徐姨还没起,我俩就抱着背带,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着黑洞洞的天,等徐姨一手系着衣裙开门,笑迎我们进去。简单交代几句,我们就离开了。回到家时天麻麻亮,妈伸手抚抚我的小平头,让我自己煮面吃,就打着长长的哈欠去睡了。

     

        妈对自己手艺要求很高,稍有空闲就收集漂亮图案,琢磨如何加工出绣,所以我家的背带很受欢迎。徐姨说,经常有人一早来等她开门买背带。妈听了很高兴很得意,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几只手,多做几床。

     

        有天妈要给缝纫机穿线,半天穿不进去,她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动作越来越激烈。爸招手让我去试试,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我得意扬扬,妈回报我几个白眼,还是舒心地笑了。打那以后,凡是给缝纫机穿线都由我来,再后来连穿绣针的活儿也归我了。我经常趴在一边看妈做针线,耳濡目染也学会了绣背带,尤其是戳绒,又快又匀,成了一个颇受倚重的帮手。

     

        生财之道

     

        养兔失败后,饲养的重心转移到了猪。每天,我拎只空桶去上学,放在食堂门口接学生们倒掉的剩饭菜,放学后顺道拎回家喂猪。刚开始天天满桶,后来别人家也开始养猪,接剩饭的桶就日渐增多,最后,学校周边的居民也来了。十几只木桶铁皮桶参差雁行,资源格外紧张,只能斗智斗勇——放在女生宿舍还是男生宿舍?放食堂门口还是路上?每天午餐晚餐时间,我都在思索如何让我家的饭桶脱颖而出,然而效果都不理想。甚至有人趁我不在,把我家桶里的料倒进自己的桶。一而再再而三,我终于怒气冲冲,把那家伙抓了个现行,当着他的面砸了他的桶,因此不得不打一架。这种架本无胜负可言,只引来无数嘻哈加油的围观者,像押了注一样,欢腾一片。我从地上爬起来,裹了一身泥,沮丧地拎着半桶潲水往家走,心想要挨揍了,没想到父母却意外地平静,只让我赶紧去换干净衣裤好吃饭。喂猪光靠剩菜剩饭是不够的,还是要以饲料为主,为了筹饲料钱,有的猪还没有养大就不得不卖给猪肉贩子。我陪爸去买过两次饲料,一起推着借来的板车走了很久。饲料厂在郊区,出入其中的看上去都是粗人,农户居多,也有蹲在一边抽烟、嬉笑,打趣着等活儿的零工。爸看上去文文弱弱,穿着白衬衫,在人群里很显眼。但他干活不落人后,麻利地爬到麻袋堆成的小山上,一铲一铲把以糠为主的饲料往麻袋里装,扎好口,再一袋袋扛下来,码在板车上,垒得很高,最后用粗麻绳前后捆两道。自己动手能省出一两块钱。旁边零工喷着烟笑道:“唉,累死累活省这点钱,不值得嘛。”爸也不说话,打出绳套挂在肩膀上,脚一蹬就上路了。爸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两人蓬头垢面、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夏天,榕江西瓜上市了,看到满街的西瓜皮,妈灵机一动,瓜皮切碎熬烂应该也能当猪食吧。当天晚上,她就带着我出门了,依然一人一个竹篮子,没多久就捡回两篮。果不其然,猪一点不挑食,吃得很高兴。于是,我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就和妈上街去捡瓜皮。后来爸总结出经验,把通火钎子弯成钳子状,往瓜皮上一挖,就叼了上来,省了不少弯腰的力气,也不脏手。

     

        印象里,那些捡瓜皮的夜晚是恍惚的,街上人头济济,昏黄的灯光投射出凌乱的光线,一个个人都成了剪影。我在重重叠叠的黑影里面穿梭,像钻迷宫一样。捡回来的西瓜皮有些很脏,沾满泥浆,我们倒在大舅打的大木盆里,先用水冲两道,再用猪鬃刷子刷干净。

     

        这样的生活到小学六年级才告一段落。一来,父母担心我成绩不好考上离家远的初中,于是不再让我参与家务;二来,他们的工资也涨了两回,虽然只多出几块十几块,但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压力。爸妈除了养猪种菜,偶尔才做一做背带,妈对花草的酷爱又开始复苏了,家里一点点种了上百盆花草。父母随时需要搬动花盆,帮它们躲雨或者晒太阳,还要天天给浇水,仍旧忙个不停,却已完全是放松的状态了。

     

        疑问

     

        多年来,我们姐弟仨一直有个疑问,为何爸妈长年累月地辛劳,想方设法赚钱,生活却一成不变地窘迫?我们甚至怀疑这些辛劳根本没有带来收益,是赔了力气白费劲。只是担心说出来会让父母伤心,才一直把疑问憋在心里。

     

        偶尔提及那些熬人的岁月,爸妈只会微笑着说:总比去打麻将赌博健康啊,就当锻炼身体了嘛,你们看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去过医院,要总是坐着不动,恐怕会坐出病来的。可我们几个离家的人知道,这样的轻描淡写并不能抹去他们的皱纹,只是给那些艰难的日子涂上了一层可以回望的色彩。

     

        直到二○一四年的春节,那时候哥哥姐姐已经离家,我和妈聊天时说到家中的房子可能要拆迁,妈的眼睛就湿了,说道,去年才把盖房的债还完,想清清闲闲度过余生,谁知道又摊上这样的事。我吃了一惊:“什么?我们家一直欠债吗?”

     

        “是啊,总算还完了,一身轻松。”“怎么会欠那么多,欠那么久?”“我给你算笔账。那时候你哥你姐在读书,哥一个月要三十,姐四十,我和你爸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这就去了一大半。

     

        “外公死的时候,是我和三舅借钱来办的酒。

     

        “大舅原来在大修队,天天扛铁镐修铁路,苦得很啊。我得帮他调到麻尾机务段,对不对?大舅妈在黄后小学,一天来回走四个小时啊,天天脚都是肿的。不帮她调到麻尾,他们怎么生活?没有我和你爸天天托人情,能调回来吗?这钱花的可不是小数目啊。

     

        “桂恩嬢民办老师当不下去了,一点收入都没有,小孩瘦成猴子了,天天饭都吃不饱,她租房开小卖铺,还不是我帮她借的钱。后来桂恩嬢拿房子抵押去做大米生意,被骗得一分钱捞不回来,也不能眼睁睁看她一家四口流落街头啊,只好又贷款六千,帮她把房子赎回来。现在她人没了,这个账还不是要我们来还。

     

        “小舅呢,从上隆农场回来也找不到工作,除了种树什么也不会,去木匠行学木工,拇指还给锯了,医药费是你爸送去医院的。木工干不了,只好先帮他开个米糕店,他谈恋爱、结婚的钱也都是我们凑的……

     

        “还有我们自己盖房子呢,十几万,焦头烂额地到处借。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还有各种红白喜事,每家二三十的,靠我们那点工资哪里会够啊。

     

        “你以为我想赚大钱啊,还不是被逼的,谁能管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我才不想养猪养兔种菜嘞,我和你爸都是喜欢玩的人,但要玩就得饿死。现在好了,谁也不欠,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惜也玩不动了。”

     

        我问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妈白我一眼说:“那时你哥你姐都在读书,我们才不想让他们分心呢,要是影响学业怎么办?”

     

        “那毕业工作了呢,怎么还不说?”

     

        “哎呀,没必要嘛。你们都有好工作,我们就高兴咯,总算把你们养大了,各有各的事业,又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烦。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都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账呢,慢慢还,又不是没能力。现在也不用像以前那么拼命,但每天不干点活啊,浑身不舒服,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嘛,我们就当玩了,边玩边锻炼身体,好得很嘛。有时候你爸懒了,我还逼他起来跑步嘞。哈哈。”

     

        妈看我面色凝重,笑话道:“咦!看你个鬼样子,难道我们身体不好?再说了,虽然不晓得你们赚多少,但我晓得我们家都不是赚钱的料儿,跟你们讲也没用,你们自己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爸就心满意足喽。”

     

        我们姐弟三人作为孩子,从未因生活的艰辛而感到委屈,只是心疼父母的付出。我们的生活里从没出现过沮丧和抱怨。父母不需要考虑得失,也不需要别人同情,甚至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本着“人”的身份行事,反倒轻松自在。

     

        有的人精于计算,有的人勤于劳作,怎么选择都不错。判断得与失的时限大概要拉长一些,或许是一辈子。

     

        (本文摘自《四个春天》,陆庆屹著,南海出版公司2019年1月第一版,定价:4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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