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的哥特式大教堂一样,一踏进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在上的拱顶,那一个紧挨着一个的拱顶线翻滚着一直往前延伸,拱形的两边在顶上汇聚形成一条弯曲的甬道,也是一直通向前面和上方。这带来一种神秘的感觉,或许就是哥特式教堂建筑的体感效应。但是在威敏寺,这种感觉发生的同时,另一种感觉也会神秘地产生。抬头向前或往上看之余,我也会不自觉地低头观察,因为双脚正踩着一块甚至两块墓碑。
脚底下的墓碑很多很多,有的地方一块接着一块,满地都是。墓碑上铭刻着墓主的生卒年代、生前荣誉和地位的简介。有些碑铭已经磨蚀,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随着参观的人群移动,脚步总是要在这些墓碑上挪移,感觉有些异样。进口处有一位身穿牧师服饰、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迎接参观者,瞧准了他有空隙的时候,我抓紧上前询问脚下踩着的墓碑的问题:是真的吗?回答:是真的,有些是埋在里面,有些是纪念碑,有一些年代久远了,不知埋的是何人。
老先生公事繁忙,不便打搅太久,简单对话几句,便继续参观。只是异样的感觉越来越重。几乎每一脚都要踩在墓碑上,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敬了?有些被踩着的还是著名人物,比如达尔文。就这样既要看头上的拱顶,也要看脚底的墓碑,眼睛简直不知道要搁到哪儿为好了。当然,也要看周遭龛内的雕塑。这些栩栩如生的白玉雕塑表现的都是逝者的面容,大多有天使和圣徒相伴,很多是英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更多的时候是随着人群走进一个又一个的“厢房”——小教堂(chapel),那里多数是英国王室人物的墓地,从诺曼征服前的英王“忏悔者”爱德华,到都铎王朝的开创者亨利七世,等等,都在威敏寺教堂里有一席安息之地。所以,与其说是参观教堂,还不如说是盘桓墓地了。异样感觉之二便是与坟墓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美国文学的先行者华盛顿·欧文在1819年出版的《见闻札记》里收有一篇游览威敏寺的文章,记述他当时到此地一游的感受,称威敏寺为“死亡的帝国”。不敢说英雄所见略同,只是这种从墓穴里散发出来的亡灵的气息确实非常强烈,尽管所谓的墓穴大多是在脚下地里封存,并没有所谓“穴”的显现。死亡似乎与游览者相隔一重厚厚的帷幕。但是,对于其他一些重要人物而言,他们的埋葬之地就与你直面相觑了。这些是君王的棺椁,直接放在小教堂的中心地带,上面或旁边是他们/她们的肖像雕塑(effigy),安稳地躺着如同生前一样,身穿华丽服饰,安详地闭目想象进入天堂的情景。
自然,与普通人不同,这些大人物的墓地历来就是游人参观之地。所谓“历史由英雄创造”在这里有了一些“实在”的感觉。身体可能早已在棺木里朽腐,他们/她们的荣光却似是一定要让后人不忘。欧文将此总结为一幅“荣光与朽腐相交融的图景”。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国王生前就指定日后要葬在这里,并花费大量财力修建他们的安息之处,如亨利七世。教堂是信教者最能接近上帝的地方,死后更要与上帝靠近。死亡于是也就不像俗界普遍认为的那样可怕,而是转换成了一种接近上天的方式。与此同时,君王们的荣光也在上帝的庇护下更加耀眼闪烁。这就是教堂能够发挥的作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威敏寺也是君王加冕和皇家婚礼的场所。值得关注的是,生与死,这个人生的两端在这里毫无隔阂地融化在了一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整个教堂几乎成为了一个埋葬地,生死只是一个过程,重要的是让死变成一种不朽。于君王们如此,于其他身后葬在这里的人也是如此。从这个角度而言,参观者的脚踩在墓碑上也就可免去“不敬”的感受,因为生与死早已在这里融为一体了。相反,这样一种对死亡的通达倒是让人多少生出些敬畏,在一般情况下让人产生恐惧的墓地和棺椁,在这里让人敬畏的同时却也产生出了一些愉悦感,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娱乐层次的愉悦,而是指一种非排斥感,或者是亲近感,表面上是与死亡的亲近,实则是与逝去的历史的亲近。用欧文的话来说,便是在“朽腐中见着一些感动和愉悦”。
也是在这种氛围里,历史原本充斥的残酷与暴力在通向上天的路上也被稀释掉了很多,变得平和与安宁了。亨利七世拼力打造的圣母小教堂内安放着伊丽莎白一世的棺椁,这位“英国历史上的圣明女王”带领英格兰走向了帝国强盛之路,她的肖像神态宁静,相貌富贵。下方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玛丽一世的棺椁。当年,玛丽一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上位后极力恢复天主教势力,与其父亲亨利八世创立的英国国教(这位老国王因为要离婚与罗马教廷发生冲突,一怒之下,自立门户,与罗马教廷分道扬镳)剑拔弩张,宗教冲突带来血腥暴力,她也因此被称为“血腥的玛丽”。所幸,玛丽在位时间不长。伊丽莎白继位后采取温和政策,在新教、国教与天主教之间调和与抚慰,国家于是平安长久。在伊丽莎白棺椁的对面是苏格兰女王的墓地,这位女王也叫玛丽,也是伊丽莎白的死对头。在伊丽莎白统治时期,她的一些政敌曾极力蛊惑舆论,宣称她没有资格继位(她是亨利八世与他后娶的一个妻子的女儿,被天主教徒视为不合法),而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才是英格兰王位的正统继承者,玛丽自己也多次蠢蠢欲动,几次通过婚姻联盟他方势力,直到丢掉苏格兰王位,到英格兰寻求庇护,被伊丽莎白囚禁达十八年之久,后来被女王手下的大臣证实是阴谋除掉伊丽莎白的主导者。伊丽莎白于是不得不签署手令,除掉玛丽。历史书上说,即便如此,女王心中还留有仁慈,不愿杀掉玛丽,因此当得知手下大臣在没经她同意就很快处死了玛丽后,芳心大怒,把那个大臣送进了伦敦塔。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其实只是伊丽莎白的一种手段而已,政治斗争无情,为了达到目的,只好不择手段。玛丽女王的故事背后不仅有情杀(玛丽被指责与杀害了她第二任丈夫的人结婚),更有政治斗争。天主教势力的反扑以及玛丽对自己王位的潜在威胁,都是伊丽莎白痛下杀手的原因,温柔的女王也有一颗坚硬的心。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生前针锋相对的女王,死后被安放在互相对望的地方,和平相处。唯有死亡才能让她们在上帝面前和平相对了。生前的斗杀与死后的安宁让欧文也发出诸多唏嘘,说这正是一幕“让人感动的场景,平等之墓,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互相守望,最苦涩的敌意也随之灰飞烟灭”。
这自然是后人的感慨而已,历史其实是不能设想的,尤其是如此浪漫的想象。即便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也有可能被反攻倒算。也是在这小教堂的顶端,辟有专门的一角,用于纪念在二战中保卫伦敦上空牺牲的皇家空军战士。此处前面地上有一小块墓碑,上面刻有“克伦威尔埋葬之处,1658—1661”的字样。这可是大名鼎鼎的17世纪英国内战后成立的共和国的护国公,是他带领军队打败了国王查理一世,最后把他送上了断头台,史称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也是欧洲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这小小墓碑只是起着纪念的作用,因为曾经埋在这里的克伦威尔早已身首异处,远离了他原本躺着的风水宝地。1658年9月3日,英雄一世的克伦威尔患热病死去,身体防腐后被隆重安葬在威敏寺。两年半后,复辟的王朝把他的尸体从墓穴里挖出,放在囚笼里拖着走过伦敦的大街小巷,随后吊在绞刑架上并砍头。他的身体被随便扔在一个坑里,而头颅却被悬挂在威斯敏斯特宫上,也就是威敏寺旁边的英国国会大厦的一个宫殿,一直到1685年,长达24年。此后这个头颅被私人收藏家收藏,历经多人之手,直到1960年被装进一个橡木盒子,埋进剑桥大学西德尼·苏赛克斯学院教堂门厅地板下的一个地方,剑桥大学对具体位置不予公布。政治斗争对死人都不会放过,于克伦威尔不是第一次,当然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克伦威尔的母亲以及他的一个姐姐,还有审判查理一世的最高法官也曾葬在威敏寺内,后也被挖出)。威敏寺还留有一个他的墓碑也算是对历史的一个交代了。先于克伦威尔去世的他的一个女儿也葬在威敏寺,没有人动她的骸骨,这或算是历史的慈悲。
与皇家陵墓的奢华不同,大多数名人的墓葬只是一块墓碑而已,像样一点的便是有一座塑像相伴。大科学家牛顿的陵墓上有牛顿的雕像,形象生动,神采飞扬。而不远处的达尔文的墓,只是一块地上的墓碑而已,任人踩踏。80年后,他的家人在边上为他树立起一座半身雕像。据说牛顿是第一个进入威敏寺的科学家,应该算是一种很高的荣誉,也可以说是归有所属,因为就牛顿而言,研究科学的目的之一是探究上帝的存在,在他那个时代,科学与宗教并不是泾渭分明。但达尔文这个让上帝极度难堪的“家伙”怎么也进入了上帝之家——教堂了?同样的荣誉也被授予了很多诗人和文学家们。在著名的诗人之角,可以看到从14世纪末的乔叟到19世纪的狄更斯和哈代的墓碑,19世纪的小说家詹姆斯和20世纪的诗人艾略特在那里也有纪念墓碑,这两位美国人看来对英国更有感觉,当然他们也都加入了英国籍。而有些诗人出现在这里只是表示对他们的纪念,如在乔叟旁有一座莎士比亚雕像,其他诗人的雕像都没有莎士比亚这样高大,如17世纪的德莱顿,18世纪的约翰逊,19世纪的华兹华斯,而另一些人则只有一块简单的纪念碑挂在墙上,如济慈,简·奥斯丁,勃朗特三姐妹只共享一块碑。但不管怎样,能与君王们共葬一地,或共处一方,也算是一种荣耀了。或许那些没有安葬在此处的诗人们并不会这样想,但后人仍是要在这里为他们树碑,这也多少说明了威敏寺的重要。法国大革命前的启蒙哲人伏尔泰评价威敏寺是英国重视人的价值的典范,应该是有点道理的。诗人之角其实真正只是一角而已,很小,估计现在有什么诗人还想进来,都挤不进来,没有位置了。但是,有这么一角也足以表明诗人与君王的平等了。
威敏寺游人甚多,里面规定很严,不能拍摄,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吃东西,这表明了对人物与历史的尊重,游览过程中还有两次祷告,更让人感到了肃穆与宁静。两百年前,欧文在结束游览时感受却很不相同:“历史虚幻成了寓言,事实被疑问与争议笼罩,碑铭字迹磨蚀而脱落,雕像从碑座上掉下。圆柱,拱门,塔座,这些东西最终都会变成沙堆,又有何用?而那些墓志铭,不就是写在灰尘上的字而已?一座陵墓会永保无虞?防腐后的躯干能永存不朽?”欧文告诉他的读者,没有什么会是永存的:“忏悔者”爱德华的棺椁被盗过,他的骸骨与随葬品混在了一起;而貌似威严无比的伊丽莎白一世的权杖则从她的手上被偷走了;亨利五世肖像的头更是不见了踪影。于是乎,欧文感慨历史的过往非常无情:“人往矣,其名声从记录与记忆里消逝,其历史成为被讲述的往事,而其纪念碑则成为了废墟。”显然,欧文看到的两百年前的威敏寺有点破败不堪,不由得让他发出了哀叹,顺便也大大地讽刺了一番君王们修建陵墓的虚荣与无甚意义。如今的威敏寺虽然比之欧文时代又过去了近两百年,但看起来显然要辉煌多了,这自然是多年来保护的结果。只是历史还是历史,砖瓦要保护,对历史的认知更要保护,相信欧文也会同意。
从威敏寺出来,阳光甚好,天空云卷云舒,蔚蓝一片。议会广场上有很多人聚集,像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原来是游行示威,第二天了解到这是英国工党一个派别组织的反对保守党政府紧缩政策的游行。广场靠马路边,有一尊丘吉尔雕像,从我们这边看过去,丘吉尔的背面正对着广场上游行的人群,倒是非常有趣。丘吉尔是铁杆的保守党,是不是很有象征意味?
广场上的热闹与紧邻的威敏寺里的肃穆对照鲜明,不知道游行大众的呐喊会不会惊动威敏寺里那些安睡的人物?如果他们中有人从里面出来看热闹,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相信应该会的,尽管对有些人而言要费点神。道理很简单,从中世纪的大宪章事件(1215年)到现在,这个国家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