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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6月26日 星期三

    杨刚与吴冠中二三事

    杨肖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6月26日   05 版)
    “超越自我—'96杨刚艺术展”图录之杨刚照片
    上展吴冠中签名

        吴冠中先生任教于中央工艺美院,父亲杨刚求学于中央美院附中、中央美院,任职于北京画院,吴先生是父亲的前辈,不是直接的老师。然而,近日整理父亲遗作,发现父亲一生和吴先生有不少交集。在父亲在文章中,两次言及吴先生。

     

        其一是父亲在《干校里的大男大女》中写到:“林彪的政变失败以后,部队领导对我们管得松多了。我先是私自跑到文革前去劳动过的河北平山县故地重游,又背着领导跑到妹妹插队的陕北安塞县画速写,回来后就天天跟着卢沉老师串村子画写生。有一回在去石家庄的路上,我见到有位老人在田间画油画写生。他说他是工艺美院的,一大早就带着馒头出来,一画就是一整天。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吴冠中先生。”

     

        时在1973年,父亲27岁,吴先生54岁。父亲尚是中央美院附中的学生。1969年,父亲因逃避学校派仗而出走,投奔内蒙古牧区插队的同学,后因那里也在打派仗而未能落户,在争取落户的过程中,参加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游牧生产与生活(参见杨刚《私奔草原》一文)。1970年,父亲因手续不齐,被学校召回,旋即安置在河北磁县军队农场劳动。当时,父亲虽已因速写而驰名美术界,但在艺术上毕竟尚处于学徒期,故未引起吴先生注意。文革期间,吴冠中下放河北获鹿县劳动改造。1972年,吴先生亦因所在的农场管理松动,遂重拾画笔。这次见面,纯属偶遇,彼此擦肩而过,并无实质性交流。唯通过父亲记录,能稍窥吴先生和父亲当时状态。翟墨说:“一九七四年前吴冠中只作油画不作国画,一九七四年后才开始油彩和墨彩兼作。”(翟墨:《彩虹人生——吴冠中画传》,广西美术出版社,1999年)父亲看到吴冠中“画油画写生”,可与互为印证。“一大早就带着馒头出来,一画就是一整天”,可见吴先生之勤奋。据李大钧先生说,他问过吴冠中先生,估计其存世作品5000幅。多少汗水,多少心血。另也可见吴冠中先生羁鸟返林,得其所哉,故能废寝忘食、乐而忘劳。父亲在磁县,属于邯郸市,吴冠中在获鹿县,今已为石家庄一个区,两地相去甚远。父亲和卢沉先生,一路走一路画速写,可见昔年二人的勤奋程度与交往密切程度。

     

        其二是父亲在自编《创作年谱》中提及:“1996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超越自我—杨刚艺术展》。此展览吴冠中先生观看过多次。不久,美术界爆发了关于‘笔墨等于零’是否正确的辩论。在画院研讨会上强烈反对将吴冠中先生这句话单独抽出来讨论的做法。”

     

        在1996年《超越自我——杨刚艺术展》图录的前言中,父亲说自己“虽然已到了‘知命’之年,却仍不安分”。前言选用的照片中,父亲将脸涂作老虎脸,盖取《周易·革》“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之意,亦强调自我之“革”。这次展览主标题为“超越自我”,此诚为父亲一生精神追求,亦其实际践履,老子所谓“自胜者强”。父亲少年即以速写成名,1975年油画《打靶归来》入选全国美展,轰动内蒙美术界,1980年创作工笔重彩《迎亲图》,是80年代走出政治主题、走向日常生活的重要代表作品。80年代后期,父亲依然“不安分”,不断“超越自我”,于是又有水墨大写意作品和写意油画。父亲去世不久,2019年5月在民族宫举办的“曾经草原”画展展出父亲近年创作的21幅作品,包括水墨和油画。尚辉先生在观展时慨叹:“杨老一生创新,求变,学术界对他的认知还很不全面,还来不及总结。”此大概能见出目前学术界对父亲艺术探索的观感。

     

        1996年中国美术馆《超越自我——杨刚艺术展》曾展出父亲具有探索性的一系列作品,譬如摄影拼贴《都市的脸》、水墨《小世界·脸系列》《图腾·脸系列》、水墨《天人》《人体系列》《马》等。当时父亲50岁,艺术上正渐趋成熟,已创作出一批风格独具的水墨大写意作品。当时吴冠中先生77岁,亦处于艺术上的成熟期。展前,父亲并未专程邀请吴先生,但先生闻风而悦之,“观看过多次”,此正见其博大之胸怀。当时的观众签名板现在仍保存完好,即有吴冠中先生的观展签名。

     

        父亲的学生、画家吕子真全程陪同吴先生观看了展览。据子真说,吴冠中前后三次赴中国美术馆观看父亲的展览,当时他穿着沾满各种颜料的工作服,应是从画室直接而来,他在每幅作品面前都逗留很长时间。子真说,吴先生在父亲《都市的脸》前和他谈论许久,说竟然可以用相机做出如此具有探索性的作品,又谈论了父亲《人体》《马》等水墨作品,对父亲的水墨写意探索给予高度的评价。

     

        吴先生是前辈老师,又处如日中天之际,为何“多次观看”?他从父亲的绘画中看到了什么?此最值深思。吴先生起先专攻油画,之后尝试水墨画,其对油画进行了民族化,对水墨进行了现代化。父亲秉承“亦中亦西”的创作理念,其油画追求意境,是写意的,其水墨不是固守传统,而是富于现代意识。吴先生的艺术格局和理念和父亲有相通之处,故而欣赏父亲对油画进行的民族化实验和对水墨进行的现代化尝试。

     

        父亲文中所言“笔墨等于零”的争论,缘起于吴冠中先生的文章《笔墨等于零》。1992年,吴冠中在香港《明报月刊》上发表《笔墨等于零》。1997年,《中国文化报》全文转载,之后逐渐引发讨论、争论。批评者有之,张仃坚持《守住中国画的底线》,关山月称《否定了笔墨中国画等于零》,郎绍君作《笔墨问题答问——兼评“笔墨等于零”诸论》。赞赏者有之,譬如翟墨作《“林、吴体系”与21世纪中国美术》,水天中作《进入新世纪的水墨画》等。父亲不属于批评派,也不属于辩护派,他“强烈反对将吴冠中先生这句话单独抽出来讨论的做法”。吴冠中此文标题“笔墨等于零”过于激进,但正文“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云云,则是合理的说法。

     

        粗略统计,父亲藏书关于吴冠中者有:《吴冠中艺术作品展》(广西美术出版社,1999年),翟墨著《吴冠中画传》(广西美术出版社,1999年),《吴冠中作品收藏集》(上下册,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这些书置于父亲书房,当是父亲主动购买。

     

        2019年4月28日父亲辞世。香港一画廊方毓仁先生在朋友圈发文纪念父亲称:“吴冠中先生曾对我说:中国水墨画数五个人,有杨刚。顿了一顿,他接着说:数三个人也有杨刚。今忆引先生的话以悼挚友杨刚。”方毓仁先生曾代理吴冠中先生画作,与吴先生交往密切,故能得闻他对父亲艺术成就的客观评价。吴冠中的这番话,方先生告诉过父亲,但父亲从未在家人面前提及,遑论公开场合。

     

        写作此文时,我通过网络试图搜集父亲和吴冠中交集的信息,意外发现一位不具名者之言:“2002年8月我在李小可处曾购得杨刚先生一幅小品《马群变凑曲》,此幅作品有幸在朋友张世东先生那无意被吴冠中先生看到,谈话间吴冠中先生曾三次主动谈起此画,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李小可,李可染之子,画家,经营可创画廊。90年代,可创画廊草创之际,父亲是其代理的重要画家,至今父亲还有一批作品存于其处。故该先生言;“我在李小可处曾购得杨刚先生一幅小品”。《马群变凑曲》应是此先生笔误,当作《马群变奏曲》。家中不存图录,不知具体画面。父亲喜画马群,有《大马群》《夜马群》《乌珠穆沁大马群》《大泡子(浴马图)》《群马渡月》《牧马群嘶》等多幅作品,涉及速写、大写意、油画等各门类,包括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遗作《大马群》。马群主题,以水墨写意类最为精彩,想来《马群变奏曲》应与这些作品具有“家族相似性”。父亲喜欢欧洲古典音乐,也画过大量音乐题材作品,故以“变奏曲”拟马群之形容,盖体会到马群之动静与音乐变奏具有同构性。

     

        按理说,前辈对后学青眼有加,当前往拜谢,可是终其一生父亲从未私下拜会过吴先生。父亲与吴冠中,可谓君子之交、相忘江湖。90年代,吴冠中先生已被目为大师,往见者如过江之鲫,自称学生者不可胜数。父亲不往访,或不愿为吴先生增添麻烦,或不愿引名人自重,此恰见父亲为人。父亲1963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班,师从多位名师,他对老师们极为尊重,却鲜将师名挂在嘴边。父亲尝言:“画好画是对老师最好的回报。”又引禅宗句对他多位学生说过:“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此言至今犹在我耳边回荡。

     

        父亲不往访吴先生,究其根源,还是因为自觉其探索毕竟不与吴冠中先生同道。总体而言,父亲的画造型与笔墨并重。一方面,父亲追求画面构成元素的现代感,另一方面,较之吴先生,他的水墨大写意更重“笔墨”。二十多年来,父亲坚持书法日课,尤其在怀素草书和泰山石经方面钻研深厚,其画重书法用笔,故其水墨线质极韧、变化丰富、笔力雄健。

     

        就艺术道路而言,如果说吴先生是由“西画”而欲入“中画”,那么父亲从一开始便“亦中亦西”。正如父亲在《亦中亦西极古极新》一文中所言:“我从小就接触到两种艺术教育,国画、西画同时接触。上科班(笔者注:指央美附中时期)后主要是西画,后来我又回到国画(笔者注:指央美研究生班和北京画院时期),来回来去,亦中亦西,两种绘画都舍不得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是美术创作中的大忌。从道理上讲,不专一经常会导致一事无成。但是从我的个案上看,‘从一而终’的内涵有所不同,‘亦中亦西’就是我的‘一’。所以我不管别人怎么说,要‘从’这个‘亦中亦西’而终,把我想画的都尽力画好。”父亲去世后一月,江河先生论父亲言:“可能有不少人认为:杨刚‘忽中忽西’,不够专一,但恰恰是这种‘亦中亦西’才使得他获得了丰富的营养,‘亦中亦西’就是他的‘一’。事实证明,他也有足够的才华和能力来消化‘中’与‘西’这两种艺术形式,并创造出本质上优秀的艺术作品。”(江河:《纪念画家杨刚先生》,微信公众号“艺河园”2019年5月30日发布)其言诚得父亲大体。

     

        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我自知,今我来写文章,梳理父亲和吴冠中先生的交集,讨论父亲的艺术成就,最易被批评为“阿其所好”。但我亦可藉孟子之言“污,不至阿其所好”,以为自我辩解。千古英雄尚且淘尽,我何敢执着。时间是残酷的,父亲的画作既不会因我之“阿”即定论为好,亦不会因我之“不阿”而减其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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