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的德性》,当梁纯生老师第一次跟我谈起这个书名,或者说这个概念时,我就为之一振。我知道他要讨论的是海洋的天性,而非人们常所言之道德,但我依然因为他的提说而对海洋有了新的认识与敬畏。
及至看到书稿,更是喜出望外。文笔隽永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之灵动与情怀之深沉,对我大有启发和感动。他从对哲学的反思入手,提醒人们,一切哲学理论——为了破解宇宙迷宫而构建的模型——的构建者,其自身也在迷宫。他是带着这样一份清醒和真诚进入的对海洋伦理的探究与解读,这会让有心的读者一上来就凭添一份信任。而文本采取了可读性很强的散文形式,在不着痕迹之中,悄然引导我们构建起一种求内务外的海洋伦理,或者说是一种既合乎德性又合乎道德的海洋伦理。包括尊重海洋自身的德性、人类共同价值的支撑、规范本身的不断健全和完善等等。他的思考着眼于海洋而又超越了海洋。在他的眼里,海洋绝不仅仅是物理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可持续发展的空间,同时更应该是人类反思自我、超越自我的精神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的新空间。他不断地提醒人们,在未来与海洋相处的问题上,人类不应该重蹈面对陆地和陆生文明所犯的错误,不要依然执着于用已知来衡量和判断未知,继续带来源自内在的价值观念的龃龉和伦理规范或制度自身的缺陷,继续当今世界的诸多冲突。而应该以此———日益深入地以走向海洋为契机,自我重生。
这些思想和情怀,让我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宋国漆园小吏的千古一叹:望洋兴叹,这一叹堪称彼时最有学问的慨叹了———虽然据流沙河先生说,这里的“望洋”并非是望着海洋,而是个表达连绵的形容词。但我还是任性地从河伯的故事和字面做简单直观的外行式理解,认为它就是望着海洋发兴叹。
然而,在今天人类的眼里,海洋早已不再是那么的浩瀚无垠神秘莫测了。海水、波浪、潮流、生物、矿藏、深海、极地、大洋……对于海洋的奥秘,我们知道的越来越多,探索得越来越深远,获取的信息也越来越丰富。无论哪个大洋,飞机都可以轻松跨越;无论哪处深渊,人类的潜航器迟早都会到达;而航天员飞离地球,回眸一瞥:哦,那不过是一片小小的蓝。
所以,今天的人们面对海洋,越来越多的表现已非兴叹而是骄傲了———人类把海洋变成免费的通道,变成资源的矿床,变成水中的牧场,甚至变成原子弹的试验场。
兴叹与骄傲,相去何其远?由兴叹而至骄傲,主客发生了异位,强弱发生了流转。聪明的人类日益变成了海洋的主宰,其心态与神态都发生了变化,从愚昧敬畏变得聪明而自负了。
反观海洋呢,它还在那里。你兴叹也好,骄傲也罢,它依然故我。它没有因为人类的兴叹而更加狂傲,也没有因为人类的骄傲而变得卑琐。它依然以自己的节奏在那里迎送日月,潮涨潮落。
海洋,随着人类本领的增强,它的大可以变小,它的深可以变浅,它的神秘可以变得透明。然而它有一样不变的,那就是自在。自在,可爱与可敬的自在,这也是它唯一能够自我掌控也一直在自我掌控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越来越有知识和能力,越来越强势。人类在不断变化的同时,是否也与海洋一样,有所不变与持守?在这对变与不变的关系中,我忽然为人类的骄傲而惭愧,为海洋的自在而震撼了。
从科学的角度讲,人类越来越介入海洋,亲密接触海洋。而从德性的角度讲,人类越来越告别自己的纯真质朴,告别了与海一样的天性自在,越来越远离海洋了。当年那位漆园小吏真的是借河伯之口为海洋之渊深浩渺而兴叹吗?以其齐物之思考究,大与小齐啊,深与浅同啊,他当不会因为渊深浩渺而兴叹啊。那他所叹者何?彼时,今时,也不知有几人能懂了?
而我不禁想问:人类,我们离海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