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罗伯特·林德,很多人都是陌生的。其实,《无知的乐趣》这本书被史家冠以“20世纪英国小品的巅峰之作”,林德的地位是“享有世界声誉的散文家”,“在文学界被认为是继查尔斯·兰姆之后最优秀的散文作家”。而一个能把“无知”这么羞耻和负面的事情说得有趣和具有正面能量的有趣作家,必有一些独特有趣的思想。
颂赞大自然,享受生活的不完美
印象最深的是林德对动植物的热爱和关注,对大自然的喜爱和敬畏。他是一个内心充满了自然的旋律和韵味、坚持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在不到4000字的《野草赞》里,他能够写上40种植物的名字;在更少一点字数的《走进春天》里,有50种动植物的名称;在3500字的《最讨人喜欢的动物》里,说到19种鸟儿的名字;在4200字的《五月》里,也说了47种动植物;其他《无知的乐趣》《昆虫的嗡嗡声》《猫》《不同之处》《马迷》《寻找熊》《恐高》《首次渡过大西洋》《鲱鱼船队》诸篇,或多或少都涉及大自然的这些亲密朋友,表达了他对大自然的深厚感情。
似乎只有很少的作家如林德,像博物学家一样,同时熟悉那么多的动植物,并为此赋予了那么多的笔墨。林德赞美卑微的野草,对猫很有研究,对鸟特别上瘾,“再也没有什么比为了好好看一只鸟不得不像一个罪犯似的偷偷摸摸地在树篱周围走来走去更叫人苦恼的了”。(《走进春天》)30岁后他慢慢精通鸟,说猫和狗“给予我们的是可以称之为家的欢乐,而鸟给予我们的欢乐却是一种人间天堂的欢乐”,其研究可谓出神入化,能“通过鸟儿把加拿大和英国区分开来”;爱鸟之心使他想做“有漂亮的彩色整版插图”的鸟儿分布图,“还有灌成留声机唱片的英国所有鸟的歌声完美的复制”的书,但建议“要私下印刷,只在经核准的起誓保密的鸟类学家中间分发”。他对家猫的赞美不仅止于人人心中的“冠军猫”,其英勇和狡诈,简直跟希腊的两名伟大英雄媲美;他笔下的猫看林德至爱的鸟眼光邪恶,憎恨鸟对蠕虫和昆虫的残忍,也表达了对人拿着铁揪“走在蠕虫中间”的厌恶。人与动物换位思考,有趣的多重视角。
林德对大自然充满了由衷的赞美,就像看到散落的珍珠:“晴朗夏日的洛基山甚至比山民私酿的威士忌酒还要醉人”,“事实上,从菲尔德到优鹤山谷,从美丽的绿宝石湖(湖水确实是绿玉色的)到路易斯湖(在山下显得着实迷人)的乘车途中,令人着迷的东西太多,我能够清楚记得的就像一场美梦那么少”,“坐在这些高山下面观看夜鹰在湍急的河流上方俯冲——河水在暮光中一片银色——使人心满意足,心醉神迷——觉得在这个美丽万分的地球上从没有创造出比这更美妙的东西了”。(《恐高》)“在自然界中,与其说你预见到一些东西,不如说带来许多惊奇,你见到的这些东西是最令人愉快的”。(《走进春天》)
如果凭着林德那么多写自然和动物的文字,就把林德标上环保作家的标签,那是误判了他。他有很多文章都表达了深刻的思想,每次重读都会有新的发现。
林德并不超然物外地活在自己的动植物世界里,他非常关注人类族群的悲欢。不过跟赞美自然相反的是,人类受到他的质疑。西方现代文明飞速发展的结果是良莠并存,其所带来的弊端令他思考;怀念旧日的美好,省察当下的文明,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些都使他站在同辈知识分子的思考前端,成为一个怀疑主义者。
他认为“人是最了不得的失败策划者”,“人拥有相当高的失败的天资,所以是能够使不管什么事情都遭受失败的”。印刷机的发明没有使见诸报纸书籍的真理增加,阅读成了阻碍人们独立思考的工具;行走工具的发明,让人们放弃使用双脚,减少锻炼机会;铁路、轮船和飞船等交通工具的发明,使世界变成了一处,互相烦扰争斗;教育“致力于控制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没有人像学校校长那样辜负了人们的希望”;医药是失败的,医药专家只能帮助那些自助者;基督教已经用于各种各样“和它最崇高的目标没有多少关系”的目的;性压抑“没有产生出一个完美的男人和女人的种族”,性自由的试验则没有让人们比生活在旧的规范下更幸福;烹饪也在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失败得很惨”,它“没有给我们健康,没有给我们的味觉以快感”。他一方面充分肯定人的一生是长期连续改变自己的观点,从而摆脱愚昧变得聪明的过程,另一方面又质疑世界并不达到这样的理想,即让每个能改变观点和信仰的人也有可能承认他们改错了。
但林德说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不认为生活在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世界里是最糟糕的事情,“生活着,周围有许多不完美的事情,这有着无穷无尽的欢乐”。正因为他看到了人类失败的底线,所以反而大彻大悟,能够快乐地享受生活的乐趣。所以,他出外旅游,喜欢先听到那个地方叫人泄气的报道,“设想你要到一个天堂般的地方去,如果没有达到你的期望,你就很可能会把它看作一处炼狱。另一方面,你要到一处炼狱去,你或许会在那里发现许多美丽的东西,使你兴高采烈,认为那是一个有些像天堂一样的乐土。”(《恐高》)旅行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交流不便,人们难免犯愁,可恰是这些吸引他前往。异地的陌生是他“旅行首先感到的乐趣”,如果去的地方仍是讲英语的国家,“上岸时我会因为听不到那异国他乡的、几乎不清晰的言语发出的使人焕发活力的音乐声而感到遗憾”;听不懂的“这些言语更加甜蜜地传入耳中,因为它们不像我们惯常听到的语言而更像鸟的歌声”。(《不同之处》)同样,正因为烹饪不总是成功的,所以当“品尝一尾刚从河里捕捞上来的鲜美的鲑鱼或者是一只蒸炖得十分完美的松鸡,我们享受到多么快乐的酬劳啊”!(《是失败吗?当然是的》)瞧!他发现快乐的机会是如此之多!所以我们看到他无处不在的发现无论是属于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充满快乐的享受过程。
剖析深挖社会人类的毒瘤
林德最有份量的文章是探讨社会问题的文章,我阅读的乐趣更多来自这里。比如他对道德、好奇、逃避、失败、天才、火的阐述,对万应灵药广告、在场的人、英国司法制度、“粉红色”的思考,都有旁门洞开、另辟蹊径、启人心智之感,他涉及人性的贪婪、恶意、自私自利、极端、不公正,眼光锐利,直击心门。
他发现了“宣泄义愤的人的道德”,那是一种“施虐者的道德”,是“对邻居的罪过比对自己的更感到愤怒”的道德,“是一腔撒向我们邻居罪过的怒火”,“它像一头咆哮的雄狮,去寻找什么人可以吞食掉”,这些人是“发现恶行的侦探、审判官和鞭打者”,他们不但对“坏人”,甚至对“圣人”都如此,其破坏性的本能非常之强。林德说“他们谴责罪恶感是一种罪”,“这种罪除了悔悟之外没有什么要懊悔的”。
历史上,“好奇位居诸罪之首”,被人类诅咒了许多世纪。但追求知识的好奇是值得称颂的,人类确实为此进行了最为顽强的斗争,去反对人类在追求知识的好奇上的教条主义。所以他说“历史可以读作是几千年来教条反对好奇的宏大的、无望取胜的拼死搏斗的故事”。
天才,林德说如果他“想在那些流芳百世的伟大作家行列占据一席之地,他只需要像雪莱和济慈那样等待时机”,天才是需要忍耐的,但是很多诗人或者作家,他们急于在世人面前证明他的“成功”而拼命追求,成为了广受读者欢迎的人。林德十分清楚内中的玄机,所以他说“很难喜爱上一个极为成功的人,除非你对他非常了解、能够看到他成功之外的东西”。没有足够的阅历、器量和睿智,是说不出这样一语中的的话的。
林德还现身说法,幽默地讲述了药物广告带来的极大副作用。这种药物副作用把一个本就紧张不安的“我”,一步步引入万应灵药广告所描述的疾病和它们的症状带来的危险,后来又沿着一位“有名望的医生”写的书引导,得出“我是个危害社会、破坏家庭、比引起致命疾病的病菌还要坏的人”,是比那些心理不健康和有传统的心理缺陷的人“更危险的人”的悲惨结论。(《我,一个具有危害性的人》)真让人哭笑不得,悲哀之情久久挥之不去。联想现世,感触更深:药物推广和疾病描述若不规范肃整,必贻害无穷。还有一篇也是以幽默讽刺的笔法写的,它别开生面地介绍了英国“公正”“宽大仁慈”的司法制度。每天在一个并不宽敞、空气污浊的法庭上,召集着从英国各郡来的五六十名庞大的陪审员,让他们中断工作两整天,这本身就是件可笑的事情,更可笑的是他们所见证的法官对重婚罪犯人的判案过程,法官对被告人的体贴和宽恕,就是对他们无辜的体弱又没文化妻子的最大残忍;还有对小偷、对伪造结婚证并导致女方怀孕的人、对诈骗犯等等的一一轻判,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不得不对扭曲的英国司法制度侧目不已。
《感到快乐之时》通过讲述一战后英国伦敦家庭食物供应短缺,而酒吧、餐馆却不乏热闹和人们趋之若鹜的美食,说明快乐又越过战时那“百万次的哀痛”,重新回到了伦敦的一些地方。人性的贪婪、健忘和恶意,“已经在驱赶走成千上万人为之牺牲了生命的理想”,逃脱了战争灾难的活着的人们通过吃喝中的狂闹“守卫快乐”,他们再也不用去追求在战争中许多人奋斗的目标了,“熟悉的世界正在归来”,人们要建立的新世界却已灰飞烟灭。这是残酷和悲哀的结局,林德轻轻松松一下子就戳到了麻木者的神经,我们再回味时就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感。
东方的中庸思想
作为一个西方知识分子,林德把持的是纯正的东方哲学精髓“中庸之道”。在《在场的人》中,林德对是否要完全相信“在场的人”的眼见为实,有一番深刻的论述。基于人是自私自利的本性,林德说认识事物、看清本质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人在场与否,而是人的品质和能力。他得是充满理智、公正无私的,既要热爱、能看到好的一面,同时还要有双重的思想观点,才能为了真理的缘故摆脱偏见的束缚。这对人很难,哪怕私生活中也很难做到。正因为世界上多的是有着单向偏狭思路的在场的人,所以他们至少制造了这世界一半的灾难。
在《为粉红色辩护》一文中,当人们以衬衫的颜色来表达他们的政治观点,英国作家切斯特顿说他反对粉红色衬衫的生产,认为它“是玫瑰的枯萎和火焰的衰颓”。林德却持反对观点,他偏爱粉红色,说它是“象征完美的颜色”。它既顺应了大自然的指引:“春天以杏花的粉红色宣告她的降临,夏天用野蔷薇的粉红色知会她的到来。”也是人类始祖亚当犯罪以前伊甸园里的玫瑰纯正和原本的颜色。在政治上粉红色代表的是稳健节制、不过激,它是无害的、妥协互让的。“假若每个人都如同我一样粉红,世界上所有的这些荒谬和愚蠢一个星期内就会消失干净。假若每个人都如同我一样摇摆不定,人们又会相处得多么和谐!”在一个极端、激进、令人不安的政治环境中,林德道出了他的心声,这在当今世界都仍然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在其他的篇目中,也同样闪耀着他中庸客观的哲学思想。《失火了》中说:“很少有什么东西本身是绝对好或者绝对邪恶的。”火也一样,“憎恶和谴责火就同憎恶和谴责黄金、爱情、酒、自由和宗教一模一样,或者当人成了脱离实际的理论家时就满嘴说些最不近人情的胡话。”所以他认为雪莱对普罗米修斯的责难,带有忘恩负义的味道。“我抽的香烟是普罗米修斯点燃的。没有他的帮助带我回家的出租车就会像一头死驴一无所用。没有普罗米修斯就没有咖啡,没有茶,没有麦芽酒,没有家,没有戏院,没有路灯,除了生的水果和生菜之外什么也没有。”即使像易卜生支持的诚实,也可能成为一个弱点。
对待“无知”“逃避”“改变观点”这些惯常表示负面的东西,他同时看到了正面的力量。“无知的最大乐趣说到底是提出问题的乐趣。一个人如果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或者代之以恪守信条的乐趣——这是一种回答问题的乐趣——那么他这个人就已经开始僵化了。”(《无知的乐趣》)“逃避有非常多的优点,没有了它,历史和文学家都会相当地苍白无力。”“几乎没有什么改革,无论改革者判断正确还是错误,不求助于‘一种期待逃脱或者躲避的态度’。”(《为逃避叫好》)“有谁一次又一次改变自己的观点,而在回顾起已经抛弃了的观点时心中充满了眷恋呢?我们中的多数人更倾向于庆贺自己摆脱了愚昧而变得聪明起来。”(《改变观点》)这样的论述,让人赏心悦目,给人启发。
林德的发现是独特的、无处不在的,他对自然、人类传达的爱意是深厚的,他的表达则是幽默有趣、迂回曲折的,我们不知不觉得到很多惊喜和快乐。在此,想起林德在《天才》中的一句话:“天才和非天才主要的区别只是天才能够把自己的快乐传达给别人。”他对我们的生活不啻于是一个启示,应该得到我们的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