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年前购得一本《历史上的今天》,读得入迷,因为我从中发现了历史的另一种面貌。我们在常规史书上读到的历史是线性的,这本书上的历史却是非线性的。常规史书是现实主义写法,这本书却有魔幻色彩。上下几千年,恍然成为一片森林,森林由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棵大树组成。大树参天而立,每一棵代表一天,上面挂满果实。果实有甜有酸,有苦有辣;或赏心悦目,或滴血瘆人。单独观看一棵树,忽而回到古代,忽而跳到现代,忽而去了外国,忽而回到中国,给我的冲击力格外强烈。
因此,当《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先生和安徽文艺出版社社长朱寒冬先生约我写一部反映新时代的小说时,我立即想到了这部书给我的感受,决定用“历史上的今天”结构小说,并写出一位历史感特强的主人公——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毕业的女镇长吴小蒿。
新时代,也是“历史上的今天”。战军主编与我交谈时说过这样的话:“新时代就是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带着新时代的印迹。”我深以为然。我在20世纪50年代出生,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巨变之后,对新时代的感受尤为强烈。2018年春天我去沂蒙山,在扶贫工作队队长的陪同下,站在古生代寒武纪的海底沉积物、今天的透明崮上看下面的花海人烟,想到近年来我们国家日异月殊,沧桑感溢满心间。
吴小蒿不是意念的产物。我生于农村,从25岁起就在公社、县委工作,后来成为专业作家,还是一直关注农村,对乡镇干部较为熟悉。他们处于国家政权的最基层,工作繁重,十分辛苦。与社会中的其他任何群体一样,这个群体也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但就大多数而言,他们能够兢兢业业工作,真心实意为群众服务。进入新世纪之后,这个群体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大多受过高等教育,看待问题的角度、处理问题的方式都与前辈有所不同。尤其是,一些优秀者会用历史眼光观照当下,有强烈的使命感与担当意识,既接地气,又明大势,成为乡村振兴的扛鼎人物。其中一些女干部,德才俱备,不让须眉。但这些女干部并不像当年样板戏里的江水英,她们也有凡人俗举、七情六欲。在家庭与事业上,她们很难两全,有诸多烦恼乃至种种磨难。我多次倾听过她们的讲述,为她们的经历慨叹不已。基层政治中的女性在新时代的表现,便成为我这本新作的主要内容。
于是,吴小蒿就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她在农村出生,被重男轻女的父亲视为蒿草,考进大学后热爱史学,志存高远,却被迫嫁给一个品质恶劣的“官二代”。她到海边一座城市工作,在机关坐班十年后深感厌倦,就参加干部招考,下乡当了副镇长。从此,开启了她个人的“新时代”,也让我们看到了黄海之滨一个山海相间半农半渔之镇的“新时代”。
这位体重不足百斤的小女人,可怜,可爱,可敬。她的经历与命运,让我牵肠挂肚。在长达一年的写作过程中,我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甚至为她哭过几回。
对吴小蒿的这份情感,还改变了我的写作手法。我有这样的经历:外孙女住我家时,我因为特别喜欢她,看她时常常舍不得转移目光。写这部书时,面对吴小蒿,我也是“目不转睛”,虽然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一直聚焦于她,“一镜到底”。有朋友说,没想到长篇小说能这样写。我说,笔随心走,墨与情谐,这是创作的金科玉律。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应该有点儿历史感。没有历史感的人,对当下的时代与生活,就不能有深刻的感受与思考。因此,我让吴小蒿习惯性运用历史眼光,将自己面对的事情放在历史背景下思考,因而,她在楷坡镇的一些作为便具有了历史意义。她喜欢《历史上的今天》一书,在书中记下自己的一些经历,女儿点点也效仿母亲。于是作品每一章的前面,都有一组“历史上的今天”:书中记的、小蒿记的、点点记的,一条一条,斑驳陆离。读者会看到,新时代的历程与个人的历程,都处在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耐人寻味。
这部长篇小说,也是我向齐鲁文化和山东大学的致敬之作。我1988年考入山大中文系办的作家班,两年间深受山大学术风气和齐鲁文化传统熏染。那时在我心目中,山大的文史楼是一座圣殿,因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历史系有“八马同槽”,文学系有“四大金刚”,他们都是在全国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的徒子徒孙,也有好多学界俊彦,有的直接教过我,有的以著作哺育过我。所以,我让作品主人公毕业于那里,承载着齐鲁大地上传承已久的人文精神,在新时代建功立业。
2018年深秋,山东大学作家班举办入学三十年聚会,我写了一首七律,承蒙班主任、著名学者兼书法家王培元先生当场挥毫写出。其中有这么两句:“常闻夏雨催新果,莫怨秋风撼老枝。”这部作品,算是我在夏天里饱受雨露滋润,在秋天里结出的一个果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