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形符号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语言发明之一。它与象形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完全符合翁贝托·埃科所说的“一种有趣的科技倒退”(uninteressanteregressotecnologico)。它用形象化的面部表情表现作者的喜怒哀乐,却往往隐藏了真实的情感。它用千篇一律的符号作出评论或有技巧地结束一场交谈,却消除了文字可能泄露复杂态度的风险。总之,它有口,但没有口吻。
口吻,按照这个词的释义来说,是指人说话时流露出来的感情色彩。这种感情色彩和语言风格还不太一样,街上的标语口号,或夸张或务实,在语言表达上它们是有风格的,但没有真正的感情色彩,因为那只是一种观点,一种陈述,而非一个人在诉说。只有人才能诉诸情感,才能有情绪、情调和情怀方面的流露,因而才可能有口吻的变化。艺术世界的真实力量,正在于让人一同沉浸于情感的真实之中,而非仅仅叫人相信虚构的真实。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早就指出:“被情感支配的人最能使人们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因为人们都具有同样的天然倾向,唯有最真实的生气或忧愁的人,才能激起人们的愤怒和忧郁”。帕克的艺术哲学甚至认为:诗歌本质上就是情绪思维而非形象思维。
生活从来不是仅仅被认识,而是同时被体验和感受的。社会生活决定了作者的内在情怀,内在情怀制约着外在口吻,而口吻的形式化方面又与表现风格密切相关。写作不仅仅是在传递信息,更是要传达特定的情感、情调、情怀及其氛围,这些附着于个人感受上面的东西,仿佛心灵气息吹过的印记,是艺术交流、沟通的最重要精神内容。而我们所说的艺术灵魂,也应该最终表现在作品中而非仅仅在脑海里,因为作者是否胸有成竹别人不知道,只有完美地呈现出来才具生命力。所以,口吻既源于内在的一致之思,外化时又因特定“作者形象”的不同而应有所变化,这也传导到风格中去,最终显示为分寸感。所以,理想地说,风格与其说在作者身上,不如说在作品之中,有多少作品,就应该有多少种风格。
一种口吻,一种个人的语调,就意味着一个人以他独特的感情和视角观察世界。正如诗人奥登所说:一种独特的语调是无法描述的,它只能被模仿,即是说要么被抄袭要么被引用。罗曼·罗兰也曾借《约翰·克利斯朵夫》同名音乐家的口说过类似的话:我写作从来不考虑风格,我但求写出自己就自然会有风格,世界上不就一个约翰·克利斯朵夫吗?是的,如果你真有口吻,你就不会怕被埋没。至今就没有人能够成功冒用普希金的名声塞进自己的仿作,因为普希金的诗太有口吻了,仿佛一开口就有一种容易让人亲近的抒情气质,举重若轻,用不着费劲预热。甚至连说教性质的诗,如著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到普希金笔下,便被他特有的亲切口吻给感化了,融化了,慰藉了世界上多少读者的心灵。
诗人穆旦对普希金作品也有独到的研究。他认为普希金的诗经常是自成一种情绪、情调或意境的整体,每一节诗都能提供我们一个不同的优美感觉,一种特殊的浑圆味道,口吻里有“生活中人道主义的优美感”。所以穆旦同意别林斯基的看法,普希金的诗是教育人(尤其是青年人)的最好作品,因为它使读者像咀嚼蜜糖一样,情不自禁地陶醉于诗人美好的情怀中,让自己的精神得到提升。
这样的感悟对诗人的写作当然是有益的,穆旦的《冬日》就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首暮年之作写在诗人饱受“文革”磨难之时,但诗中那蒙田似的恬淡口吻让我们感叹:诗人要有多大的内心力量才能以他极有尊严和教养的口吻来写诗、感悟自然和人生呀!就仿佛这个世道无论怎样不人道,他还有一个温暖、美妙的世界可以躲避,这个世界是有的,这就是穆旦的内心情怀,一个优美、浑厚、坚忍的生命体。他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沉浸在翻译拜伦、普希金诗的热情与美感中,这样的诗人开口让人感到尊贵,即使沉默也是力量,“作诗如做人”,还是这句老生常谈,诗的魅力全在这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