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楚辞研究专家、古语文研究专家王泗原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了。
王泗原先生(1911—1999),江西安福县洲湖乡王屯村人,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王邦玺公,清同治四年(1865)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一直在朝廷担任重要官职。中法甲申(1884)战争时,屡次上书主战,弹劾主和误国的权臣李鸿章;受到打压被降职二级任用。于是弃官回乡,先后在直隶宣化府怀安书院、江西吉安府白鹭洲书院、阳明书院、临江府章山书院等处讲学。光绪十九年(1893)逝世。十八年后泗原先生出生。邦玺公育有二子:长子仁煦,字伯兰(著名爱国诗人、政治活动家王礼锡的祖父),光绪辛卯科(1891)举人,著有《算草》四卷;次子仁照,字仲兰,光绪庚子科(1900)岁贡,研究声韵文字金石学,著有《文字学讲义》《葵芳斋诗》。泗原先生是仲兰先生长子,童年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熟读四书五经,并浅尝文字训诂之学,为后来进一步研读古书奠定了良好基础,更可贵的是认识到“做学问是一种责任”,终生铭记付诸实践。著有《离骚语文疏解》(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8月第一版)、《古语文例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第一版)、《楚辞校释》(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2月第一版)。三部书得到学术界很高评价。《古语文例释》出版后,张中行先生撰文评论,指出“有所作就重于泰山,甚至压倒古人。”“不读破万卷书是写不出来的。”“压倒古人”四字真是笔力千钧,可以用来论定泗原先生全部著作了。
张中行先生和泗原先生是多年的老同事,视为畏友。在《负暄续话·隆福寺》中称“王先生是我的畏友。小畏是他的治学,深入而精粹,不吹吹拍拍,华而不实。大畏是他固执,严谨,有所信必坚持到底,有时近于违反常情也不在乎。畏,就因为有不少我认为可学的,我学不了。”这是张先生就自己的感受对泗原先生的为人治学做了很高的评价,我们不妨做点补充,着重谈道德人品。泗原先生为人谦恭,乐于助人。五十年代中期,胡耀邦同志任团中央书记,秘书刘崇文是泗原先生的学生,举荐请泗原先生讲授古文,小车接送,他坚持只在远处的胡同口上下车,不让小车开到家门口,避免张扬。先生对《离骚语文疏解》作成增订本,友人介绍给中华书局,1987年初友人告知中华书局已接受了。此时先生开始写《楚辞校释》,“我考虑到楚辞校释包括了讲离骚的内容,重复不宜。学术之事不宜看同生意经,终究写信到中华,将那增订本的稿撤回了,有的同事、学生觉得失去中华的机会可惜。可惜就可惜吧。”(1987年10月8日信)他资助两位弟弟的子女上学不用说,也资助朋友的子女上学,刘世南先生《悼王泗原先生》诗有一句“死友世惊侠骨香”,自注云“陈启昌师及师母下世后,遗孤多人,泗原先生负教养责,至成人能自立,乃止。”这种侠义的高尚品格着实很少。前几年我还听说陈启昌先生有位哲嗣在北京工作呢,经过多方了解确实如此,只是已经脑溢血瘫痪了。1990年4月,泗原先生应邀到江西师范大学给中文系研究生讲学,不仅不取报酬,还自己负担来回路费。泗原先生乐于奖掖扶助后学。1994年,李白研究专家裴斐兄和我合编的《李白资料汇编(金元明清之部)》由中华书局出版了,我呈送一部给泗原先生,先生很快读完,读时用笔勾画文字和标点的疏误,让我把书取回过录一份,为将来重印时订正备用。我谨遵嘱照办。到他家取书时,他说当初应该另纸写一份改错材料给你,现在就照书上的勾画过录吧(此前信上也这样表示过),而我已经是非常感激了。我想重印时照泗原先生改正稿修订,那就是完善的本子了。2004年合同到期前中华书局重印了,但一直不告知,当然没法再作修订,至今一想起就深感辜负了泗原先生的好意。戴逸教授主编一套《近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好友郭毅生教授让我承担一本《陈澧俞樾王闿运孙诒让诗文选译》,我和泗原先生谈及,说到俞樾文章中还写到我村先贤刘汝璆公,先生非常高兴,谈了汝璆公的一些轶事,此后给我信中还抄录俞樾的一些资料,令我感激不尽。这些我亲身体会的事例,充分显示出先生的高尚品格。早年同事的著名学者刘世南先生说过:“泗原先生是一位道德文章都迈越时流的人,是一位脚踏实地做学问的大学者。”真正是最恰切最确当的评价了。
本文只想谈谈泗原先生利用家乡话对屈赋解读做出的巨大贡献。
泗原先生的《离骚语文疏解》是1954年8月出版的,写成时间是1946年6月。其时泗原先生是江西吉安著名的中学国文教师,在省立吉安中学、私立阳明中学、至善中学等多所学校任教,他告诉我当时一星期除周日外,天天有课,来回奔走于各个学校之间。“因为一直担任着极繁重的功课,到夜深才能写”“在几百次鸡鸣声中一叶一叶积累起来。经过一年又十个月写成”。
疏解工作分作两步。
第一步是校正《离骚》原文。泗原先生用《楚辞王逸章句(明隆庆辛未繙宋本)》到清末王闿运《楚辞释(清光绪辛丑)》,还有日人冈松成君盈的《楚辞考(日本明治四十三年)》二十六种著作校勘,写成一种最精确的《离骚》文本,全篇二句一韵,二韵一节,共九十三节,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四字,还订正了一些文字,删去了“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为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四句二十六字。
第二步是运用语音学、方言学、语法学、训诂学、文字学、校勘学对《离骚》进行语文疏解,其中关于“也”“羌”“乱”字的解释和“反训”问题,更作了详尽的论述。
我们先看看第一步工作的意义,这可以和当代出版的高校教科书做点比较。我手头有〈一〉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1962年8月新1版),〈二〉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1月北京第1版),〈三〉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7月第1版),都保留了“曰黄昏以为期兮”这四句。既然保留了这四句,“羌中道而改路”就是《离骚》第一次出现“羌”字,按注释常规应该作注,朱东润主编的书就是这样,而〈一〉〈二〉两书竟然到“羌内恕己以量人兮”才作注,那是“羌”字出现后的第15句了,这样舍弃第一个“羌”字不注,到第二个“羌”字才注,那是低级的常识性错误,虽然古书里就有这样注释的,只是照抄旧注罢了,但这种照抄实在说不过去!
第二步是语文疏解,这里我只就楚地方言谈谈泗原先生的贡献。屈原是楚国人,他的诗作运用楚语是正常现象。泗原先生就是用家乡话解读《离骚》,列举如下——
1、纫秋兰以为佩
纫:动词的纫现在还存在于故楚地的湖南江西有些地方的语言里。……这动作是大指与食指(或大指与食指中指)相切,轻轻夹住所擘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搓动。音读ㄋㄣ'。
2、及前王之踵武
武:今故楚地的江西安福一带的方言步也说武,去声。
3、反信谗而斋怒
斋怒:斋怒的斋现在还存在于故楚地的江西安福一带的方言里,齐衰的齐。这边方言,怒和烦躁说“躁”(名词,动词),例如“发躁”“躁起来”。因恨,因怒,因急躁,因烦躁或因哀伤而发出急遽的不正常的动作或声音都说“斋”(动词),例如“斋起来”。
4、畦留夷与揭车兮
畦:今故楚地江西安福一带的方言还说“畦(区)”(读ㄑㄧㄡ阴平)与“垄”(读ㄌㄧㄥ阴平)。四面有塍(田界)的一块田叫一畦。一畦分多少垄,垄的大小普通是三尺来宽,五六尺长,大致以站在沟行里能施工为度。垄是最小的耕作面积单位,所以欧阳修泷冈阡表说“无……一垄之埴”。水田不能分垄。
5、冯不厌乎求索
冯:古音旁。故楚地的江西吉安,安福一带的方言至今还保存着冯的古音与作满讲的意义,而且仍是用作副词,例如吃得十分饱便说吃得冯(阴平)饱。非副词的满则不用冯,水满了不说水冯了。
6、擘木根以结茝兮
擘:擘是楚方言。今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地区的方言,拿小的东西说拿,拿稍微大些的东西就说擘,读ㄐㄧㄢ阴平。例如说擘几根柴,擘根棍子,擘根木头,擘块板子,擘条凳子。
……
15、邅吾道夫昆仑兮
邅:王逸说:“楚人名转曰邅。”这个方言至今还保存在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安福一带,意思是缘(桃花源记“缘溪行”的缘),音读ㄔㄢ去声,即“池战切”(洪注)。
以上凡15例,有的只用家乡方言解释,如武、斋怒、擘等,有的还大量引用古书,如纫,引用王逸《楚辞章句》、许慎《说文》、杨雄《方言》。这15例按先后顺序列出,下面要介绍的羌字本该排在第6,这个羌字的解读,现代学者有注“楚方言,发语词”的,有注“楚方言,语助词”的,都解释错了。泗原先生经过深入细致的研究,用家乡话恢复它的原貌,功绩最大,所以列在最后作详细介绍。
16、羌内恕己以量人兮
羌:东汉王逸注释云:“羌,楚人語詞也。猶言卿何為也。”泗原先生指出:卿是称呼名词,不能和另外一词包括在一个字里,也不能和另外一词产生合音字,“卿何为”有主语有谓语,是完整意义的句子,凡句子决不能用一个字包括或代替。先生经过深入细致的研究,指出“猶言”是“讀若”之误,古书在流传中坏烂而后人按字形残馀部分揣测致错,原文当是“讀若卿(逗),何為也”。接下来就举例解释羌字的意义,1990年出版的《楚辞校释》里还用了北京话举例解释,下面就照抄《楚辞校释》的文字了——
羌字像屈赋中的意义,用法与读音至今还保存在故楚地的江西西部吉安,安福,永新,莲花一带,而且常用。羌的意义与用法:一与今普通话“怎样”同,作情状的疑问副词或作着重的感叹副词;二与今普通话“为什么”同,作原因的疑问副词。这边方言疑问副词属情状的与属原因的都用羌。例如说“病羌哪?”即“病怎么哪?”问的是情状;说“羌病了呢?”即“为什么病了呢?”问的是原因。羌相当于北京话“怎么”。例如说“他怎么啦?”问的是情状;说“他怎么不来呀?”问的是原因。羌的语音正是jiang,即古卿音。明白这些,讲屈赋里所有包括羌字的句便迎刃而解了。宋玉九辩羌字二见,用法同。到汉代,东方朔就不明白了,七谏里把羌当成竟。惟有与屈原同土的王逸知道读若卿,何为也,只是何为还不完全。九思里没有羌字。王注传写又有误字,致此义沉埋至今。
经过深入研究,细致分析了王逸注解的文字错讹,恢复注解的原貌,用今天家乡的方言,即使是不识字的老太太都常说的方言来解释,并进一步用现代普通话、北京话作比较解析。这样深入浅出的解析,就是中学生也能看懂,不用说研读《离骚》的读者了。羌字因王注有错字,其古义沉埋至今近二千年,泗原先生改正文字,恢复古义,屈赋中《离骚》《大司命》《东君》《山鬼》《惜诵》《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诸篇,总共十四个羌字,全部迎刃而解了。功绩之大,不可言说,我想起了胡适先生的话:“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个恒星,都是一大功绩。”用来评价倒是合适了。
最早书面肯定泗原先生解释羌字的贡献并推荐给学术界,是章黄学派传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陆宗达教授。陆先生给我们讲授《古代汉语》时特别提到羌字的真正意义,后来系里部分师生共同编写成《汉语讲义》于1958年12月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古汉语部分第四章思想内容与语言分析里写道:“又如楚辞中王思源认为‘羌’是当作为何讲,这样就使离骚十几个句子迎刃而解。‘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为什么责己薄而责人厚,各起嫉妒之心。‘余以兰为可持兮,羌无实而容长’,我还以兰为可靠,为什么有外貌而无实才。”(《汉语讲义》433页)尽管编写者把泗原先生的名字写错了,但就陆宗达先生而言,能广泛地阅读时贤著作,汲取新的研究成果传授给学生,那是优秀教授的高尚行为,也使我们这些弟子永远铭记先生的教诲啊!
陆先生对泗原先生解读羌字充分肯定并推荐给学术界后,三十多年过去了,似乎没有人再有什么表示。直到1990年泗原先生的《楚辞校释》出版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曹道衡先生慧眼识珠,写了篇《读〈楚辞校释〉》发表在《文学遗产》1992年第2期。文章称赞“王泗原先生是一位笃实、谨严的老前辈,他对文字、声韵、训诂、语法和金石之学都有极精湛的研究。”治学方法继承了清朝乾、嘉学者言必有据的优秀传统,大量地吸取考古学、金石学的优秀成果,又能运用现代社会科学的理论解释历史现象(如以摩尔根和恩格斯关于“亚血族群婚”的学说解释《天问》的“惟浇在户,何求于嫂”等句)。文章列举一些精彩的例子后,最后写道:“总的来说,《楚辞校释》确为一部笃实谨严、博雅精详的好书。”“王先生此书其实颇多独到之见,而往往言必有据,且旁征博引,使读者在大量证据面前自然而然地相信他的结论。这正是我们应该热烈欢迎本书出版的一大原因。”至于对羌字的解释也认为“很有见地”。现在,曹先生的文章发表二十六年,而陆先生的推荐已经六十年了,楚辞学界仍然保持着对羌字旧有的错误解释,可说是保守惰性在作怪吧。
欣慰的是近年来出版界对泗原先生的著作很重视,中华书局推出了《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一O五种),其中《楚辞》两种,一是宋洪兴祖的《楚辞补注》,一是泗原先生的《楚辞校释》。泗原先生的《楚辞校释》,中华书局2015年11月、2016年3月、2017年1月凡三次印刷,足见文化界对此著作的重视,也增强了我的信念:泗原先生用家乡话创造性地解释屈赋中的羌字,恢复了沉埋近两千年东汉王逸的解释,必将为楚辞学界所接受,虽然奔九的我也许看不到了。
《离骚语文疏解》《楚辞校释》内容涉及古人和时贤的著作对楚辞的误解,先生和我谈及多人,如前清著名学者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此时先生八十五岁了,不能写出专注批驳。我提出可写单篇论文,写一篇是一篇,不能写了就停止,还表示我可以在学校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借书。先生复函说:“承鼓励以馀勇写批段,恐鼓不起来。能写,当然值得写。段公太胆大,做学问,胆大而过,则不免於胆大妄为矣。钻说文至于终身,应当解决几个大疑难,而未能也。尤为失态者,动不动以人家为浅人。谁浅谁深,难言也。”(1995年4月6日信)虽然没能写批段文章,能说出这样的意见,也显示出了伏枥老骥的气概!
王泗原先生是一位道德文章都迈越时流的大学者,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忠实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