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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5月22日 星期三

    “没有一得之愚绝不动笔”

    ——谈吴小如先生的几本书

    刘凤桥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5月22日   14 版)
    吴小如

        吴小如先生的著作有二三十种,文学和戏曲方面为多。

     

        我对吴先生的学问,不要说登堂入室,恐怕连门都没摸着。所以,吴先生从不把我当学生视之,给我写书法条幅的称呼是“凤桥贤友”,或者私下里称我们为“粉丝”。能得到吴先生的“贤友”之目,已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我之所以斗胆写这个题目,是缘于一次聚会。席间,大家谈起吴先生,流露的多是仰慕之情。只有一位老师不以为然,说吴先生没什么学问,就是懂得多,样样通,实则样样都不精,最多只能算个“杂家”云云。

     

        我当时很诧异,万没想到这位老师会有如此见识,就忍不住问了句,“您看过吴先生的哪些书?”见我如此发问,老师自感有些失言,不过还算诚实地说,这几年还真没读过他的什么书。

     

        这位老师也是个读书人。据说,还是个名人。只不过听吴先生的“故事”多了些,亲自读吴先生的书少了些罢了。这就给我带来了一点儿启发,想谈谈吴先生到底有没有学问,而谈吴先生的学问,我深知是不配的。好在,吴先生的著作很多人都认真读过,并且写过心得一类的文章,评价都在。我这里就是把一些材料稍加懂理,权当给大家作个简单介绍吧。

     

        吴先生最初是以书评起家的,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即以“少若”笔名在各大报刊发表书评,评张爱玲,评巴金,评朱自清,评俞平伯,评郁达夫,评沈从文,评钱锺书,评废名,评萧乾等等。刚刚二十几岁,就被称为是继李健吾之后的又一书评大家。他的书评被称为“美文”,“流光溢彩,灵动飞扬”,“思辨周密,文采斐然”,“洋溢着天真淳朴的锐气”。他的批评“言必由衷,立论公允”,“没有八股腔,没有经院气,没有花拳绣腿,没有模糊朦胧,在不经意之间,构建着一种坦诚热切直白通透披肝沥胆表里澄澈的批评境界”(见郭可慈《学识与性格的结合——评吴小如四十年代的书评》,刘敬圻《“少作”的品质——记吴小如先生1945至1948批评文字》)。陈延嘉先生说:“过去在读史时,常见到某某几岁或十几岁‘善属文’的记述,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印象。而读吴小如的《旧时月色》,使我感性认识了一位天才少年的英姿焕发。大有‘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横扫千军如捲席的气势。其眼光之独到,语言之丰富,文笔之犀利,加之中外古今,纵横捭阖,为今日文评所少见。即以其中《读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这篇不足2500字的文字而论,涉及现代作家23人,古代作家3人,外国学者1人,计27人。以如此宽广的视野分析概括,比较评价,是当今少见的”(陈延嘉《小学、文学、选学——对吴小如先生为人为学的认识》)。

     

        上海陈子善先生出版《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一书之书名《沉香谭屑》,是请吴先生题写的。在该书的《小引》中,陈谈到:“我已经很久未请前辈为拙著题签了,因为不愿给年事已高的我所尊敬的前辈增添麻烦,但这次却是例外。早在四年前,我就请‘张学’研究先驱者——年届九十高龄的北京大学教授、书法家吴小如先生题写了‘沉香谭屑’书名,自以为这是别有意义的。”“抗战胜利之后,人在北平的小如先生读到张爱玲的《传奇》和《流言》,各写了一篇书评予以推荐,可谓慧眼独具,空谷足音。他写的《传奇》评论以‘少若’笔名发表于一九四七年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四十一期,成为一九四零年代研究张爱玲小说的重要文献,也使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九年间中国北方的‘张学’研究不至于一片空白。”可见吴先生书评在当时以至后来的影响。

     

        上世纪50年代吴小如执北大教席时编注《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他沉潜故训,研安字义,倾注了全部的精力。这两部书出版后因选材精当,注释详明可信而广受赞誉,至今仍是全国乃至国外某些文科大学的基础教材。陈丹晨先生认为,上个世纪50年代以来,虽然出版了许多古典作家作品选注本,“很少能超过这本书的水平。”“《资料》体现了吴先生深厚渊博的学术功力,是正宗乾嘉学派学风,真正的训诂学”。他回忆说:“《资料》最初是逐页零星散发给学生用的,作为文学史教研室的集体成果,也没有署个人名字。即使后来正式出版时也只是在说明中提了一下而已”(陈丹晨《老学生眼中的吴小如》)。

     

        费振刚先生对学生檀作文说,吴先生负责这两本书的注释,是因为当时被划为右派,不能讲课;游国恩先生看好吴先生的功底,请他做助手,来注释这两本书。当时系内左派从中阻挠,杨晦先生为吴先生说话,吴先生才得以安心做完这两本书的注释工作。费先生称《先秦》和《两汉》奠定了吴先生在当代注释学的权威地位。“由此所取得的考据学成果,许多都经受了时间的考验而得到广泛的接受。代表了中国二十世纪诗文字义考证所达到的高度”(刘宁《“其学沛然出乎醇正”——吴小如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陈复兴先生在《一个老读者的幸运与感念——吴小如先生几部著作的阅读笔记》一文中认为:“如果说,二十世纪前半叶《诗经》研究之新境界以闻一多先生《诗经新义》等作为标志,二十世纪后半叶《诗经》研究之新天地以钱锺书先生《管锥编·毛诗正义》的补正评点为表征,那么就应该认定,吴小如先生《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诗经》评注所达到的学术水准,则是远承朱子《集注》直至明清学者的创获,近集闻一多、余冠英诸先生的新解新义之大成的精萃体现,与闻、钱两家之作同样代表了上世纪诗经学研究在不同时期的新成就。”

     

        尽管学界对这两部书好评多多,但吴先生自己认为,这两部书是他做学问刚刚起步时的作品,都有硬伤,特别是《两汉》更粗糙一些。他曾有决心将这两部书重新修订出版,但终因精力不济而搁浅。

     

        邵燕祥先生坦言:“吴小如是我们那一代治古典文学的顶尖学者。”确实,在诗文考证,字义训诂方面,吴先生有大量为学界瞩目的成果,《古典小说漫稿》《古文精读举隅》《古典诗词札丛》《古典诗文述略》等书,为古典文学的研究鉴赏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在语文教育界影响巨大。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读书从札》更是他这方面的代表作。此书先后在香港、北京两地出版,在大量资料中引出结论,取精用宏,无征不信,新解胜义,层见迭出”。“七百多页书里,几乎浓缩了整部古代文学史的精华”(见沈玉成《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前辈学者周祖谟,吴组缃,林庚,周一良诸先生都给此书高度评价。美国夏志清教授建议“凡教中文的老师,当人手一册”。此外,他的《中国文史工具书举要》也被读者誉为“文学史的一部经典著作”,“言简意骇,见解精深”(陈复兴语)。

     

        吴先生是“高级戏迷”,与朱家溍、刘曾复有戏曲评论界“三驾马车”之誉。戏曲研究方面的著作不下百万字,被金克木先生誉为“绝学”。分别有《中国戏曲发展讲话》《台下人语》《台下人新语》《菊坛知见录》《津门乱弹录》《看戏温知录》《唱片琐谈》《戏迷闲话》等等(见蓝翎《迷而不迷——记吴小如戏曲文录断想》)。198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是吴先生戏曲理论研究方面的代表作,受到海内外戏迷的普遍欢迎。力论从谭、余以来各种有影响的老生流派,出色当行而文笔生动,出版不久,书店即告售缺。沈玉成先生评价说“它不是一部供人茶余酒后以资谈助的轻松读物,而是对京剧老生流派作科学探讨的专著。这样的专著,不仅在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中到目前为止还仅此一部,就我狭窄的见闻所及,国内这四十年来,以京剧评论而跻身于学林的,似乎也没有见到类似的著作”。“《综说》其是非褒贬的尺度当然不可能让每个人都表示赞同,但是其敢于鲜明地表示自己的肯定或否定,而且处于对艺术的热爱而非个人的亲疏恩怨,却不是某些评论家所能够做到的”(见沈玉成《一部关于京剧的学术著作——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启功先生称此书“真千秋之作”,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同具“凿破鸿蒙”之力。

     

        这里说两件“趣闻”。一是傅璇琮办《学林漫录》时曾刊发两篇长文,之一就是吴小如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共八篇,超过十万字,每集刊两篇)。本以为这样的专门记述不易为众人所注意,却不想引起轰动效应,不但像启功那样的大学者赞不绝口,北大一位化学系教师,每集必捧读吴先生这一长篇连载,寝食俱废。另一位肺癌晚期的、在我国工程技术界颇有建树的长者,对自己一生最满意的,别无眷恋,只惦记着要看看吴先生对马连良的评议最后究竟如何。

     

        另是朱继彭在所著《童芷苓》一书中,称吴小如为“当代戏曲评论泰斗”。吴很不以为然,他说:“我诚然爱戏曲,但我从未自诩个人对我国戏曲的看法是无懈可击的或独一无二的。我写的戏曲评论文章在广大读者中间从来是毁誉参半的,天下哪有这样遭白眼招物议,使人讨厌的‘泰斗’?何况我写过近百万字的戏曲评论文章,究竟被人采纳过多少意见,真是天晓得!我的结论是:称我为‘泰斗’,无疑对我是一大讽刺,而且我也不敢当。”吴小如讲这番话时是一九九五年,离后来“大师”泛滥尚有几年,可见,吴小如在谢辞“泰斗”之类桂冠的问题上,是开风气并有远见的。

     

        吴先生还写有大量随笔,分别收录在《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吴小如卷》(安徽教育出版社)和《皓首学术随笔——吴小如卷》(中华书局)。刘绪源先生很爱读吴小如的随笔,专门写过一篇《随笔之妙》的文章。称吴先生的笔墨“隽永风趣,颇耐咀嚼,读时忍俊不禁,掩卷后浮想联翩,很有几分‘世说新语’的感觉”。香港董桥先生对吴先生的随笔也相当欣赏,曾在其《〈陋室铭〉是谁写的》一文中写道:“我很喜欢读吴小如先生的随笔,经常从书架上抽出他的文集重翻重念,真有祛暑驱寒之功效。吴先生有的时候动了火气写出来的文字也好看;学者论学论史论人的文章写得这样收放自如,提神醒脑,真不容易。”

     

        吴小如晚年还出版过两部重要的著作,一部是《吴小如讲孟子》,一部是《吴小如讲杜诗》(吴先生当时还有雄心想出版《讲荀子》《讲小品文》等),都受到好评。陈复兴先生认为吴小如是当代真正有中国学术传统的代表人物。他的《讲孟子》一书很像清代皖派朴学大师戴震的《孟子字议疏证》,这两部书都是通过训诂阐述义理,目的在于矫正人心。所以,吴小如主张成年人读经,尤其执政者要读。陈延嘉先生则认为《吴讲》是孟子研究方面的新的“里程碑”。并撰有《吴小如讲〈孟子〉读后》长文(载《学者吴小如》),专门论述这一心得。

     

        2010年6月,我主编的《吴小如录书斋联语》出版,唐吟方兄打电话来说,吴小如是目前在世的为数不多的有真才实学的大家之一。称誉《联语》一书具有对联、书法、文史、掌故等多方面的价值,是吴小如晚年的又一部重要著作。陈复兴先生也认为,《联语》是一部非常好的著作,特别是对联语的评注,每一篇都可当作小品文来读,信笔写来,清灵自然,隽永得体。从中可以看出吴先生的品格风神以及为人为学的态度,并慨叹“像吴先生这样的学者不多了”。

     

        总之,吴先生的著作“绝不是人云亦云或炒冷饭式的平庸之作,可以说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有着独自见解和心得的不刊之作”(见韩嘉祥《笔外功夫笔内藏》)。这与吴先生坚持“没有一得之愚绝不动笔”的标准是吻合的,也是真正用功读过吴先生书的人比较客观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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